一年前陈魁教魏玉风用屁歌唱的事,已经压下去了,可近来有人又把它翻腾出来了。
　　陈魁一边赶着水车,一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看园的三老神用脚踢了陈魁的腚说,让你唱个贵妃醉酒,唱个高兴的,日您娘的你就唱不够的苏三起解。三老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黄的玉米饼子来说,快吃了吧。拔棵大葱就着。别让人看着。
　　陈魁说,三叔你知道,我就是跟着看了看,怎么就赖着我活埋了大兰子。
　　三老神说,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大饼子真香,大葱真辣。陈魁大饼子还没吃完,就看到从北边来了两个人,他们来到陈魁的身边说,你就是陈魁吧?陈魁说是。两个人上去就把陈魁捆了起来。
　　陈魁问,客官,我犯了什么罪?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我。
　　来人说,你还问犯了什么罪,你罪大恶极,你就等死就行了。走,到了大队部你就明白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真热,树都被晒得耷拉了头,知了被热得嗷嗷地嚎,僻庄的老少爷们被紧急通知到大队部前去开会,批斗反革命分子,活埋过革命烈士大兰子的坏分子陈魁。村民们从上午十一点开始等,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又热又饿,有的还中了暑,倒在大街上。
　　陈魁是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回来的,陪同他的还有他的老婆和他的两个闺女。他老婆叫水四妹,两个闺女,大的叫大荃,二的叫二荃。看上去三个女人的年龄相仿,是乡下少见的俊人。细皮嫩肉,个个长得像电影演员。那一对女孩子,扎着一对大辫子,像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上的金环和银环。
　　带队的是武装部长王大眼,王大眼提着手枪威风凛凛,一跳下车就对村书记老樊说,接着开会。给他化化妆。麻子王就把早已准备好的大纸帽子给陈魁戴上了。
　　王大眼说,老少爷们看好了,他叫陈魁,是活埋过革命烈士大兰子的反革命分子,他是隐藏很深的蒋台特务,他在没有被挖出来之前,是南京大学的教授。在大学里,他不但反革命活动不断,勾结蒋匪,亡我之心不死。在大学里还耍流氓,调戏女学生。耍流氓他很有一套。他不是人。老少爷们要提高革命警惕,不要被阶级敌人的表面现象所蒙蔽。
　　台下麻子王就领着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陈魁!
　　王大眼说,大家再看看这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反革命分子陈魁的帮凶。老少爷们不要被她们的美色骗了。
　　天气太热,水四妹倒在台上。王大眼把枪一抡说,散会,把反革命分子陈魁押下台去。
　　陈魁被两个人架到大队部。王大眼说,有人告你,魏玉风用屁歌唱,就是你的后台。是你教着魏玉风唱的。你何其毒也!
　　陈魁说,我没教,我是一个教唱京戏的,专门研究京戏的,我不会教他用屁歌唱。
　　王大眼把枪一拍说,阶级敌人顽固不化,死不交待,死不悔改,难道还要给你找出证人来吗?你要是自己交待了,罪减一等。
　　陈魁说,官人,我没有教他呀。那都是有人想公报私仇呀。是打击报复呀。
　　王大眼说,麻子王你给我过来。
　　麻子王虾着个腰就过来了,进门就说,陈魁,你就交待了吧,免得你受皮肉之苦。
　　陈魁说,你个小人。
　　麻子王说,你教着魏玉风唱扫扫拉刀扫米,扫米拉刀扫,扫扫拉刀扫拉刀扫扫拉刀扫。你说他的刀米发音不准,你让他把腚夹紧一些,再夹紧一些,这是那个狗儿教的。　　　　陈魁说,你个小人!
　　王大眼说,别在这里胡叨叨。把人带走,到了公社,我就不听你不招。王大眼把腚一拍。
　　陈魁一转身,扑地而死。王大眼摸了摸他的鼻子说,还就是不喘气了。
　　老樊说,又死了一个,你说怎么办。
　　王大眼转了一个圈说,找人给他看看。有人找来了樊一针。樊一针还没下针,陈魁就醒过来了。陈魁醒过来说,我这是在哪里?老樊说,我当是你死了呢,你这是咋了呢?
陈魁说,我这是心脏病呀。这不又活过来了。
　　老樊看看人们都离去,指着陈魁说,你这个狗东西,谁知道你有多少鬼把戏。你为了让大队里给你盖房,你为了不连累你堂弟,你们做了个鳖戏。你当是我不知道。
　　陈魁说,我做什么鳖戏?
　　老樊说,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你弟媳妇说你偷看她洗澡,还过去摸她,鬼才信哩。你守着个天仙一般的美人,你会去招惹一个又丑又脏的女人,我都不希看。窝囊人我听人家说,你跟你闺女有事,这是真的?还是又在耍什么鳖戏?
　　陈魁欲言又止。半天才说,一言难尽呀。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老樊说,如果那样,你还不如个畜类。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是个愁。你认为你还有咸鱼翻身的那一天吗?
　　陈魁说,这顶反革命的帽子恐怕得戴到底?
　　老樊说,那你还不把闺女嫁了,你还等什么?真和村里老少爷们说的,自产自销?麻子王就不错,下步我让他去开拖拉机。那可是个好营生。机器一响,黄金万两。
　　晚上,陈魁全家在天井里纳凉。麻子王过来了,麻子王一来,三个女人就进了屋。
　　陈魁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麻子王说,只要你把闺女说给我,你就不用批斗了,也不用扫大街了。你快把闺女给我吧,要不王大眼是不会放过她们的。只要给了我,王大眼就不敢动她们了。你还不知道,王大眼凡是看上的女人,他没有不得手的。王大眼为什么要来咱僻庄蹲点?还不是看上你家的闺女。
　　陈魁说,睡吧,找个好人家吧。
　　麻子王说,好人家的,我还看不上呢。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次麻子王把大荃拖进玉米地里,大荃至死不从,毁坏了二亩玉米。
　　一天陈魁正在园里赶水车,就见一个小青年骑了辆自行车飞一般地过来了,老远就说,老樊找你,出人命了。快快上来。
　　陈魁来到大沟,大沟两边站满了人。哭声连天。老樊一见陈魁,就像见到了救星,说,陈老师,你快想想办法吧。车底下压着两条人命。麻子王和宫连长。
　　陈魁心里骂道,这两个狗日的,一个看上了我老婆,一个看上了我闺女,这一次让他们死了也好,这都是报应呀。　　
　　老樊说,你看怎么办?
　　陈魁蹙着眉说没法办。
　　老樊说,陈老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陈魁说,你们好好的人,都想不出办法,我一个畜类能想出什么办法?
　　麻子王的爷爷跪下了。宫连长的老婆也跪下了。都说,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快想想办法。你是有学问的人,办法多呀。
　　陈魁说,不要闹了,你们让我好好想想。——拿烟来。有人就递上了烟卷。陈魁抽着烟卷,眼瞅着那个躺在泥里的拖拉机。老樊说怎么样了。又一支烟点上了。老樊说,陈鬼斗,你要是有私心杂念,为了报仇解恨,我可跟你没完。全村人都会跟你没完。
　　陈魁说,你不要说了,快找滑车。老樊说,没地方吊呀。陈魁说,路边有树。
　　老樊把腿一拍说,俺娘那个腚的,我怎么让泡尿给憋死了呢。
　　有人拿来滑车。滑车不缺,那时队里打井,队队都有。系好了滑车,慢慢用力,拖拉机就慢慢地拉出来了。人也从泥里拖出来了,麻子王和宫连长都死死的了。麻子王的爷爷就趴在麻子王身上哭,我的孙呀,三世单传,到了你这辈,就绝了,我的儿呀。那边宫连长的老婆也趴在宫连长身上哭,我的天呀,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呀。我的老天呀。我也不活了!
　　有人说不要哭了,入土为安。人死了哭是哭不活了。先拉两口棺材来吧。这是公伤,这个大队里出。
　　陈魁想走,走了两步,但是又回来了。他把麻子王扳平,说,去个人,也照着我的样子做,左手压右手,不要用力太大。来,一,二,三……然后又趴在麻子王的嘴上吸气吐气。麻子王哎哟一声活过来了。陈魁嘴里吐出一口臭泥。麻子王的爷爷就给陈魁磕头。老樊说,先别忙着磕头,还有一个。陈魁又去给宫连长做,宫连长就没那么容易了,陈魁累得满头大汗。宫连长的老婆说,爷呀,你一定要把他爹救活。救活了他爹,我给你当牛做马也行。陈魁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压压压。再吸气吐气。
　　哎哟我的娘,宫连长也活过来了。　
　　大家都说陈魁真是神,死到地了,又起死回生。能。
　　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魁说,人工呼吸。
　　以后僻庄大人小孩,都不再叫他不是人,也不叫他陈鬼斗,大家都叫他陈老师。大忙季节和重大节日,陈魁照常接受批斗。义务劳动不用了,有其他的四类分子代劳。
　　麻子王要认陈魁为干爹。陈魁不受。麻子王天天来陈魁家送这送那,还是要娶大荃为妻。陈魁东西收下,可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天气晴朗。村里来了一辆大巴车,鸡不叫狗不咬地把陈魁一家拉走了。陈魁谁也没告诉,什么也没有带,只带走了一把土。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诸城市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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