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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波
在西岭脚下,汶河两岸,以及更为广大的土地上,野草覆盖着大地,就像大地覆盖了积雪一样,绵密,厚实,葱茏。纤弱微漠的野菜就点缀其间,让大地姿容丰富,仪态美好,也会让每个行走在乡间的人感到轻松愉悦。因为没有什么能比绿意葱茏的田野更像田野,也没有什么能比野菜遍地的村庄更像村庄的。野草是最适合做大地的天然注脚,两者无违不欺,是天生的烟火姻缘,且注定能终生陪伴的。 野菜种类和它的繁茂程度,跟村落里烟囱的多寡一样,寓意深重:一个代表着土地肥沃与贫瘠,一个昭示着乡村的兴旺和落寞。至于两者之间更加隐秘的关系,恐怕只有品咋着烟袋不言不语的老农和穿行在大地上的诗人才能懂得。其他人则需要用一生去参悟。 野蒺藜跟荠菜、灰灰菜、车前草、马齿苋、七七毛们一样,跻身每个能出现生命的地方,却以更加匍匐的姿态,拓展着生命的疆域。 它的名字跟它身世一样低微,没有人会把它跟另一株花草或野菜混同。即使在李时珍《本草纲目》里也是这么叫。它不会用另一副灿烂的姿容来讨好或取悦你。而对于另一些野菜,像马齿苋、蒲公英、紫云英们,它们儒雅的名字,像是从书房或者闺室里走出,一身珠光宝气,娉娉袅袅,让人也跟着浮想联翩。即使混迹于乡野的人,也常常搞不懂它们用于书面语里文雅的名字。其实,它们原来也跟俗常的庄稼汉一样,一个本来叫麻绳菜,一个也叫婆婆丁,而紫云英是又叫田草,绿肥,红花草的。野蒺藜和它们应是一样的卑微,也是一样的美丽。 东风来了,带来了春天的消息,一些急性子的野草便试探性着钻出地面,在背风向阳的好风水里跑马圈地,打场子,占尽春天的先机。野蒺藜发芽慢,由着性子等其他野草都长满了田垄,荒滩,才慵懒地钻出来。 但性子慢不代表悟性差。不久蒺藜就会醒悟过来,狂飙突进地伸枝吐蕊,将枝叶伸进荠菜家的脚下,掠过车前子的窗台,出现在七七毛家的后院。蒺藜就是野性子,野得收不住心。并且它的扩张是发散性的,从一个点,不断延长自己的半径,像石击水面产生的水晕一样,向周围荡漾开去。 发散的枝茎是它的臂膀,由一个小小的火苗,向四周辐射成一团绿。就像母亲摊煎饼一样,画着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香绿色饼子。它横冲直撞地长着,谁也拦不住。其他野草野菜只能忍气吞声,尽着它霸道。 霸道归霸道。蒺藜还是谦和的,它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尽量匍匐着身子,紧贴着地面,决不会将头伸向更高一点的空中。对称的羽状复叶,像一双双满含诚意的手,像张开的怀抱,要牢牢抱定什么,只要你愿意,它也会将你拥入怀中。但它又细声细气的,在你未同意之前,决不会惊扰你。在每个叶腋间羞怯地开出一朵花,腼腆地挟在腰间,小小的,低低的,羞于示人似。一步一唱,一步一叹。花只开给自己看,香只留给自己闻,蒺藜生来就落落寡合,内向的性格。 谦卑不是卑微,低首不是俯就。如果你认为它是可欺的,那你就错了。用不了多久,腋间的花儿褪去后,慢慢长出果实,那就是真正的蒺藜,锋芒毕露,挟持风雷。那是少林和尚使的链子锤,是《说唐》里黑夫人用的流星锤,带着尖利的啸叫,破空而来,挡都挡不住。每一个打赤脚的乡下孩子都领教过:真刀真枪,神出鬼没,砭人肌骨,不留情面。每个人都在它面前丢盔卸甲,抱足逃窜。在长成蒺藜之后,连牲口都不敢轻易张口,如果不长记性,那只能吃不了,吐不得。让想着尝鲜的牲畜望而却步。 农田里容不下蒺藜,那是给娇气的庄稼们的。留给它的只是路旁沟畔,荒山秃岭,人踩马踏车碾的荒蛮地。蒺藜不卑不亢,过自己的日子,让别人去说吧。前山有路,后山风雨,许多日子又不是能在遥望之中的。蒺藜默默地长在岁月深处。就像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内心凄苦,却独自包裹。再多的人间风雨已成往事。既然一切都与己相违,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凛冽的锋芒,刺伤了自己,也刺伤了别人。更让卑鄙者却步。 其实,蒺藜内心最是温热善良的。尖利的芒刺掩不住内心的热烈。药书里她是最热心的奇女子。平肝解郁,活血祛风,明目,止痒,这哪里还有一点尖利与刻薄,分明是古道热肠,与人不违。是剖肝沥胆的肝胆相照,是推心置腹的以心交心。 尖利的外表,火热的心肠,这就是蒺藜啊。 其实,野草是草也是菜。每一种野草野菜,都对应着一种命,一种痛,它们打通了通往美好光明的途径,找到它,并珍藏它,就是我们的幸福所在。而现实里,我们越来越信赖化学提取的药品,对自然大地上的野菜失去了信赖,是谁的错。我们饭碗里不见了它们,就只能出现在老中医开好的药方里。其实野菜更贴切,更关怀着我们,吃着野菜,就能找到通往春天的道路。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明人洪应明《菜根潭》),这是发自内心,更是细微到对每个人身体发肤的关怀。那些或甘,或苦,或平淡,或味道幽深的野草野菜,滋养着我们的味蕾,丰富着我们的内心情感,呵护着我们健康的体魄。 谁还依旧赤脚走在野地里,去重温那种痛,那种连着大地的更深广的触觉。 是蒺藜让我们知道:尊荣以前,必有谦卑(《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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