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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才 烟村,就是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它本不叫这个名字,叫刘家村。因为村里每家每户都种植烟草,每年到了烟草收割的季节,都会有大批外地的商户小贩陆陆续续开着平板车去我们村收烟草,人们索性就把原来的刘家村改成烟村了。 烟村不大,前后有河,河里长着一种叫蒲苇的根生植物,硕大的叶子看上去像芭蕉。到了夏天,河水落潮的时候,蒲苇的根就会浮出水面,惹得一些孩子围在下面争相采挖。蒲苇的根茎粗大雪白,风干后研成末儿可以入药,听族里人说,害了腰疼病的劳力可取当归三钱、五味子两钱、蒲苇根一两,辅以红糖水,放进药罐里在炉灶上用小火慢煎,半成热度后顺口喝下,从此不再犯。 这种神奇的疗效曾一度让人觉着烟村是个好地方。那里一年四季分明有序,河口岔子星罗棋布,水中鱼鳖虾蟹应有尽有。不足百户的烟村却掌管着近千亩良田,村东边靠着一塘水湾,西边是砖窑,北有一家油磨坊,南边就是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我祖父尚在的时候就讲过,刘墉在旧朝为官时,乾隆皇帝钦赐的一盏红灯笼就挂在当街的前门楼子正中央,后来刘墉的姑家表兄弟,时任浙江学政的翰林院编修御史窦光鼐告老还乡后,就在烟村久居不离。 而我,也一直深信烟村是有故事的。在我入读小学时,住在烟村东头的一家就出了北大清华两兄弟,后来烟村西头走出了村里第一个博士研究生,再后来那人去了中科院,时隔六年,我的一个远方堂哥也考入了南开大学。于是,我母亲便说,我们家那个地方的风水好,“文革”前有个南蛮子打这里路过,脚跟儿还没站稳,掐指一算就忙说,韩信点兵就在烟村设过营帐,而我家三间院子大小的地界儿恰好是一个旗杆底。很多人听了瞪着眼睛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土地爷,可也有人不信,说是南蛮子胡诌蛮缠就是为了让人掏几两纹银挣口饭,谁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到了县里。没过几天,县里就下来了一帮文史专员,说是要把烟村记录归档,好为修订县志时查漏补缺。有人觉得极为好笑,就去找了烟村上了年纪的老人询问,一打听才知道,烟村的确有点蹊跷。 曾经给杨虎城当过秘书的一个兵油子叫赵魁一(景芝财主巴山孙之子),他那时已经九十岁了,有年夏天烟村人在南迂子场纳凉,当面听他讲了烟村的奇闻异事。这么一来,烟村就成了一块光耀门庭的宝地。 母亲只念过小学,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但她对烟村却了如指掌。每天散学后,母亲对我总是严加看管,外面踢毽子,捉迷藏,跳格子的孩子游戏她从不让我参与。她还不停地翻讲烟村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拿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教育我,更多的是把我强按在写字台上念书。那时,我对知识没有深刻的概念,只觉得枯燥乏味,不如一张锄头来得让人快意。有一次,母亲下地劳动后,将我反锁在家里禁止出门,我实在难以忍受,最终选择了翻墙,可那次我并没有得逞,墙外的草垛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挪腾了位置,现在我都一直迷惑,一个偌大的草垛怎么会奇快的不见了呢?后来我听隔壁邻家说,那草垛被人买走了。在乡下,草垛也是一种经济来源,麦杆是很好的造浆原料。到麦收完后的几个月,一些脚夫经常赶着马车穿街走巷,把新鲜的麦草运进造纸厂。一个草垛往往值不了多少钱,顶多三块五块。但在那时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到了小学五年级,我的成绩一直没有提上去,眼看要读中学了,母亲为此特别担心,连吃饭都有些反胃。那时,与我同龄的几个族兄弟学习成绩都还好,尤其是我近亲的一个堂哥,期末考试年年名列前茅,而令我颇为好奇的是他读书并不怎么用功,白天去学校听老师上堂课,放学回家书包往炕头上一扔就窜进巷子里掏鸟蛋去了。这样的好奇心开动了我的脑筋,反而让我彻悟了许多。后面再遇到母亲催逼我学习进而施以酷刑的时候,我便跟她讲理,而不是像一头闷驴一样缄口不语。自那之后,我把心思转到了学习上,成绩也日渐好转,读了中学后,基本上不用费劲就可以取得不错的分数。 这期间烟村一直被人们传说着。我的大伯写得一手好字,算是烟村名副其实的一支笔,每到年节或是婚丧嫁娶的日子,但凡求对联的人家,只需拎着一张大红纸往大伯的梨木八仙桌上一放,没多久工夫一副墨宝就呈了出来,而且分文不取。我曾问过大伯,如何才能写得一副好字,大伯总是侃侃而谈,但自始至终都离不开烟村,他说自己的字是跟烟村学的,我纳闷儿,烟村又不是人,定当不会写字。大伯听后并不羞恼,指着门外的一棵秋千树说,你看那儿,我侧脸望着院子,那棵秋千树上挂了一支坏掉笔头的毛笔杆子,看上去已经弃置了很久,但皴裂的笔杆刻画着年久的尘世,像一个孤独但历久弥深的老者,品咂过例数不尽的岁月沧桑。好在我脑子不笨,愈发觉得大伯的一手好字与那遒劲的秋千树并无二致,大都在劲风厉雨中练就,而烟村自明朝洪武二年就有,何况又不是一双历史的眼睛在看。 如此以来,烟村作为一个神秘而又现实的静物留存在人们的心中,像一台戏剧般的表演术充当了不同的角色。但它依然有自己的缺刻,就如同人,表象与内理始终不能做到无二。烟村把一些美好的事物留了下来,但也造就了与唯美相悖的丑陋。 父亲就跟我提过一件事,仅此一事,我突然有些醒悟。父亲说的是一个名叫刘琛的汉奸,一对母子被他活埋在了烟村,父亲说的种种,是在我读大学之后,而此前,关于烟村为人所不齿的旧事我无一听说。此外,我曾经一起长大的把子兄弟前些年因为盗窃蹲进了号子。至此,烟村那些久远的风韵触痛了我的心口,时不时的让我滋生出一种恐慌。 如今我终于明白,烟村只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村庄,它甚至都没有积淀过多少像柴米油盐一样的味道,但烟村还在继续,它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与这个社会相继生长着,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它都在变与不变中延续着自己。烟村在渐渐变老,有些原本清晰的印记也变得愈发遥远而又模糊,但它的筋骨依然刚健如昨,它的思想并没有退化。烟村虽然没有烟草了,但它的名字一直被人们铭记在了心里。 许多年来,烟村人过得平静如水,那些美与丑的旧事已经泛着微黄,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渐渐被放进了箱子底,而它的脚步依然行走在路上,从来都没有停止。 作者简介 刘中才,安丘临浯人,现居湖北,安丘市作协会员,大学毕业后从事文宣工作至今。有小说、诗歌、散文见于《岁月》、《栗花》、《枝江作家》、《作家记者文丛》、《映山红》、《企业家日报》、《中国石化报》、《老年日报》、《重庆晚报》、《北方新报》、《浏阳日报》、《綦江日报》、《海风诗刊》等报刊杂志。曾获《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笔会优秀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散文优秀奖。中国石化“上海石化杯”散文征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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