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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谚云:我在世间走着,记忆是唯一的行李。 在整理自己所写的文字时,每每感到那些文字篇什,就像自己早年留在故乡的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那里,容日后的我去寻觅、捡拾。在文字中行走的我,只是循着过去的踪迹,去寻找旧日故园里荷塘风起,星落山前的旧梦了。故乡给予我的太多太多,肤浅的文字怎承载的下?我还像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村伢子一样,怀着忧惴的心情,试着去描摹一下曾经的故园风情,感激故乡给我的一切,连同自己的身体发肤。 在心间,故乡如同早就种下的一颗小小的种籽,会在雨润潮生的早晨,闻到故乡河畔腥腥的水荇的气息;会在风清云淡的日子里,想着故乡同样月缺月圆,置身远地的自己和故乡,同声相应。故乡就如在耳畔身边了。 但总觉得,对故乡,就像对父母一样,一言难尽,一往情深! 故乡给予了我的欢乐幸福甜美,连同苦累酸涩艰辛,我同样一并珍藏。我知道,那些甜的会更甜;而那些苦的,会在岁月的浸泡发酵里,也变成芳醇的美酒,历久弥香。那和降生一样,于我都是一种恩赐。 想那打赤脚的童年,我和家乡走得最近,家乡的每一处山梁沟壑,丘墟里,都如同自己的发肤一样熟稔。脚丫被蒺藜扎疼了,拔出来,扔掉,想到另一棵蒺藜,会在明年的路边又青青绿绿。那被扎的感觉悠悠地存在心里,让人并不觉得疼,而是一种发肤之亲。挎了筐满山野地寻野菜,呼吸着清泠泠的田野的风,如山泉一样灌满体魄,只觉得自己如一只果子,浆液充沛。我知道哪儿的草茂盛,羊儿爱吃,黄牛喜欢;我也知道雨后西岭的树林子里,哪儿的草菇最大最嫩;也知道哪道山梁上的红红的酸枣最诱人,最解馋。那是故乡每一个乡里伢子都知道的。 春来了,在河滩的茅草丛里,抽一把甜润的扎仁(茅草的花,圆锥状花絮)来爽口,那是春天的味道。还可以在清明那天去岭上摘老梗花,那是一种让人的心能跟着颤动的花,淡紫色的五个花瓣,盛着一个妖娆的梦吧,要不怎么那么漂亮呢,花落后,白色的长须飘飘洒洒,犹有仙风道骨。因此那是不忍心多摘,几棵就行。回家插在门楣、窗棂上,同时要唱着奶奶教的歌:老梗花,老梗花,蝎子、蚰蜒不到家。那就能保一年的平安了。 夏天里,麦黄前后,去摘桑葚,吃得满嘴乌紫;还可以在黄昏时分去寻知了龟,那是蝉的前身。在通往高高天国的艰险路途上,我们如当道的小鬼,横刀拦路。知了龟好吃呐,有肉味。夜色如墨水般的黑夜里,也挡不住我们的诱惑。大人小孩的去摸已经爬上树干的知了龟。有的偷了家里平时省着用的手电筒去照,但如果资不抵债(费了电池,没有收获),那是要挨揍的。深深的乱坟岗里也哆哆嗦嗦地去,正是因为人少,知了龟才多。总觉得,故乡的夏天是用蝉声串联在一起的。那是最高亢的音乐会。耐着性子听,就悠悠地听出了韵味,哼,城里人,想听也听不到。 秋日里,满野的野瓜野枣熟了,让我们恋着不回家,因为它可以让我们敞开肚皮吃个饱的。还有蝈蝈在草叶上叫得最欢实,把秋天叫得更加悠远寥廓。那虫儿最是乡下的尤物,编一个笼子,可调琴弄弦地娱人耳目。心再狠一些,捉了可作野炊的美味。油黄的肚子,那个解馋啊。此外,我们还吃油亮的蚂蚱,滚圆的香油壶子(一种庄稼棵里的乌黑的昆虫,也叫大头蟋蟀的,它们躲在草窠里,玉米秸底下,一轰一大堆,拿都拿不迭),还有很多了,不说了,馋瘾都上来了,没办法的。 村子西边是西岭。它高高地隆起在家乡的边上。不高也不矮,不远也不近,就在身边,看着岭下的村落。落日熔金,或晨曦初露,登上西岭的高处——冢子,就可以看到袅袅的炊烟缭绕着村落,它待在时间深处,不躁不动,静若处子,神态安详,呈现着世俗的宁静祥和,让人心里萌生出许多感动。在此,西岭提供给人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让人能从置身物外角度,从生活外眺望近处的生活。再看那些沉重的农事稼穑,琐碎的柴米油盐,忽然就生出些温暖和诗意。高度让人产生宽阔的胸怀,就像住在更广远和高处的神灵,他们在天庭俯视众生,一切历历在目,且心怀仁慈。 西岭的最高处是冢子,是一座高达十几米的土冢。小时候,不知道缘由,只觉得土山似的冢子好玩。可以在密植着松柏的冢子上捉迷藏,寻野果。玩累了,可以爬上树倚着树杈小憩,或者登高远眺,村郭远山尽收眼底,虽没有荡胸生层云的浩荡,但也觉得生孕万物的天地阔大辽远,法相庄严,心生敬畏,小小的胸怀也跟着开阔了许多。 长大后,我以为什么都会物换星移的跟着变化,只有冢子会在那里一坐千年。在小城安家之后,很少回老家。虽然那里还有让我不胜牵挂的老屋和父亲的坟丘,但人事寥落,熟识的亲人一个个变老,又一个个湮没于尘埃,让人不堪回首。 村子的人事如地上的庄稼一样,一茬又一茬,只是前人不识后人,后人莫知前人。家乡的路在父亲去世后变得遥远了许多,我忍痛连老屋也转给他人了,遥望故乡时,只觉得老家更远了。清明回家给父亲的坟添土,再一次爬上西岭的高处,想再登一登冢子,温一温旧梦。 可是大地荒芜,平坦如砥,像是回到一个不熟识的地方,也像做了一场梦,只是不知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置身梦外,恍惚迷离。冢子没有了,像一些旧话未从说起,一些旧事未从做过,心里空落落的,身子也虚虚得站不住,像久病初愈一样。大地像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我们不再相知相识。 后来听村里老人讲,冢子是一座先人的坟冢,他身居高位,后功成身退,在家乡颐养天年。覆盖青松的冢子成了一座丘岭,苍翠茂盛,一切都隐没在大地之上。冢子不再是一座坟丘,而是大地山河的一部分,安稳内敛。让后来的我们少了些畏惧,多了些亲近。这也许是墓主人的初衷。然而,盗墓者还是掘平了冢子,盗走了陪葬品,冢子又变为平地,大地恢复原貌,一切都平静如初始。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生与死只是划出了一个圆,起点即是终点。 西岭下曾有一条河叫西河。村西的一片地至今还叫河西地。后来因改道,从此消失了。在凝望之际,我看到绿浪滚滚的庄稼,疑是碧波万顷,水光潋滟,依然作河水般的喧哗。河西是离村子最远的一块地。地势低洼,是旧河道。即使是在最干旱的时候,这里庄稼依然绿油油的,不减颓势。 一条河消失了,地下河仍在流淌哺育着地面的绿浪,滚滚向前。如同这条隐没的河流,生活中呈现的并不是它的所有,一些东西隐没了,其实并没有消失,它一直在暗处存在着,持续地影响着你。这就如故乡和我的关系,多年后,我离开了,其实,很多东西还留存在我身上,从精神到物质的,一条暗河仍在我身上汩汩流淌。不曾因我的短暂和长久的离开而消失。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吾乡吾土,它连着我的血脉和灵魂,永世不忘。 谁都不能没有故乡,谁都离不开故乡,她关乎喜悦、苦涩、甜蜜、忧伤、留恋、伤痛、明媚、晦暗。无论哪种色调,甫一降生,就在你的生命的胎盘上灌注下一生的基调,不论你逃离、厌弃、挣扎、痛苦,都不能忘记,就像一枚果子,果肉不能剥离果核而生。故乡就是植入每个人心中的那枚果核。静静地长在心里,留给你生命最初的胎动。故乡是降生我们的地方,也是安葬我们的地方。 本文的主要片什都是写给故乡的。从这些沉静的文字里,还原出一个昨日盛开的故乡。让人低回,让人品味。故乡,故土,故情;亲山,亲水,亲人。每一个长夜梦回的人,都能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出发,藉着月色,踏上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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