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个冬天。北京的街头。我和同伴提了略显沉重的设备,去采访一位金石学家。
　　地点选在了他的工作室。这是一家文化公司,他被他们请来做鉴定。多年的研究和积累,他有了一眼定真伪的功力。
　　他穿着军绿色的粗麻中式上衣,裤子是土黄色的,也是麻布。
　　屋子里摆满了各种老物件。有字画,有器皿,还有他自己做出来的拓本。他一张一张地翻给我们看,读给我们听。很多的字,我并不认识,却喜欢这样的气息,黑底,白字。非常有古意。
　　访谈即将开始。编导坐在他的对面,灯光打起来了,摄像师也已经准备就绪。我蜷缩在一旁的沙发上,摊开笔记本。
　　我非常累,却依然侧耳聆听。从早上到现在,我们采访了三个对象,在车上颠簸了几百里路。他们的故事个个俯仰生姿,我们根本停不下来。
　　看看编导,她依然精神抖擞。摄像师,正深情专注地盯住画面。我整理一下思绪,让笔尖快速滑过纸面。厚厚的笔记本,就快要用完了。
　　终于结束了。看看表,已经是午夜零点。
　　收拾设备,我们准备撤回。金石学家坚持要带我们去吃饭。
　　这是北京的午夜。初冬,寒意正次第地深着。我们找了一家最近的饭店。幸亏是北京,找一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还是很容易的。
　　忘了点的什么菜,只记得个个都很爽口。有一个火锅式的鱼,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放了很多的辣子,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让它驱走我深深的倦意。
　　还喝了酒。编导看看墙上的钟,正要指向凌晨一点。她说:“感觉像是过年。”
　　金石学家有些微醺。他谈起他的藏品,谈起篆刻。他说:“小李,我愿意给你刻一枚。”
　　第二年春天,有枚玉制印章从遥远的北京寄来。上面四个优美的篆字:风玲藏书。
(二)
　　是个秋天。去遥远的小城看望母亲。闲暇时的兜兜转转里,却发现了那家叫做雅心的书店。第一次谋面是在博客上,门面用很古朴的墨绿做成,那应该是竹子。里面的书架古色古香,造型别致。雅心,和它的主人一起,躲在喧嚣的人群里。
　　进得门去,有音乐在飘,是很苍老的曲子,我听不出它的旋律。
　　书很多。有新的,也有旧的。我一本本翻阅,却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书店老板。他从博客的照片上,认出了我。他说:“你比照片上,更瘦。”
　　老板叫了茶。细细的白瓷杯里,有大瓣大瓣的浅黄色花朵漂浮。是如此香味浓郁的茉莉。秋阳正好,照着我的黑色棉布上衣。
　　散漫的交谈。门外又走进一位,看那态度,应该也是故人。老板起身,把我介绍过去:“这是安丘的朋友,诗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怎么能够称得上“诗人”。那三两首蹩脚的现代诗,得赶紧从博客上删去。
　　来人是个画家,他和老板谈论着最新的流派,交谈中偶尔夹带些英语名词,我听得费劲,很是汗颜。
　　选中了一本旧书,《宋词选》,应该是上世纪50年代的版本,当时的定价是一毛钱。书页早已泛黄,封面是重新粘贴并书写的,纸质是有点毛边的那种,像是布料里面的粗麻。翻看,是一首又一首的长短平仄。就喜欢这个调调。
　　捧向柜台。结账,走出。想起博客上书店老板的那首诗:“夜深犹伴小炉红,一卷闲书看未穷。杯酒才斟忽又尽,欲说怀抱无人同。”
(三)
　　是个夏天。一位林业局的朋友,开了车,带我去附近的山头转悠。他让我帮他新做的风光片,写一期稿子。
　　山其实不大。但在清代,这里出过一个进士,官至二品。当地人很引以为豪。他的同姓后代便借题发挥,承包了这个山头,还申请了国家级森林公园。这个风光片,便为此而作。
　　车在山上盘旋,他给我介绍各种花草树木。他说这座山以前是火山,现在却是森林。他带我去看山上很多的玄武岩立柱,它们非常壮观。　　
　　我们还碰见了一条很老很大的狗,它慢悠悠地走着,披着长长的毛发。他特意把车停下,从车窗里探出头去,亲热地叫着:“老伙计……”
　　他在林业局工作多年,他对大自然,非常敬畏。
　　可是,他忽然又说:“人怎么可能是猴子变的呢?”
　　我说:“那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这是个秘密。”
　　车子拐弯,我们看见了一片绿油油的谷子地。
(四)
　　是个春天。我去当地的小城参加一本刊物的座谈会。刊物的主编是位老人,他的头衔很多。我非常忐忑。
　　会议开始前夕,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屋子很小,堆满了书。他捧上刚出的崭新刊物。翻到我的那篇,说“写得很好”。我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问我下一篇的打算；问孩子读几年级；问老家是什么地方；问我最近,又写了什么样的文字。
　　我一一回答,中规中矩。
　　他说他对文字敏感,对数字,却总是糊里糊涂。
　　期间他还拿出几颗水果糖,递进我的手心里,说,这是远方孩子带回来的,非常好吃。
　　我并不喜欢吃甜,却还是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我依然非常拘谨,不记得这颗糖的滋味。
　　他说,他在我的老家,工作过多年,非常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他说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我老家的一条河里捡拾树枝。我说我知道,那条河叫渠河。他还说,在我的老家有一座山,山不大,却不知怎的就很神奇。我说,我知道,那座山,叫做歧泉山。
　　会议要开始了,他给我找了很多的旧刊物,说,让我多写,让我多投一些更高级别的刊物。
　　轻轻地推门,走出。我的白色平底鞋没有一点动静。浅蓝色的棉质长裤行进在光线略带黑暗的走廊,悄无声息。这是一幢,很有些肃穆的大楼。
　　我想起他白色的长袖衬衫,想起他金边的老花眼镜。还想起,下期的稿子,该写些什么内容。
　　人生,都是些这样的段落,然后缀成篇章。

　□李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