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接到信的时候,正是黄昏。暮秋季节,树叶也变得斑斓多彩,红黄相间,似画家笔下的一幅抽象油画。渐变的色彩,在树梢枝头跃动。秋风拂过,窸窸窣窣,像跳着一支欢快的舞蹈。彼时,一抹夕阳正从天边渐渐滑落,霞光染红了江水和远处的天空,颇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味道。枫林点燃一支烟,走到窗边,心烦意乱地猛抽一口,视线落在手中的信纸上。
　　妹妹在信中说,父亲身体大不如以前,长期喝酒抵抗力下降,渐渐年老,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念叨他的名字。要他抽空回去看看。点燃的烟头忽明忽暗,像极了家乡夜空的繁星闪闪烁烁。枫林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滋味,思绪不由得飘到了远方,那千里之外的云边的故乡。
　　那坐落在金沙江畔的故乡,镇子不大,却是个美丽幽静的地方。百里金河穿境而过,千山逶迤,万壑妩媚。层层梯田环绕着群山,地势很高,仿若在云的故乡,伸出手就可触摸到云一般。山上有成片的森林,植物密集,花草芬芳,水草丰沃,一年四季青翠欲滴,是各种不知名的鸟的天堂。那里有善良朴实的人们,由于交通不便,出门要走很远的山路。枫林的眼前不禁浮现出背着背篓的奶奶,那满脸的褶子写满了幸福和安详,是她给了自己童年无尽的爱,用慈祥温暖布满老茧的手一次次爱怜地抚过自己的脸庞。
　　枫林的快乐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和小伙伴们玩得可疯了。奶奶家住在山上,他们这帮淘气鬼就到处捣蛋并惹祸。和一大群伙伴一起躲猫猫、弹弹珠、丢沙包。年龄大一点后就骑自行车、游泳、钓鱼。一个个练得像猴子一样精。在水里如鱼得水一样,来去自如。有时在水里捉迷藏、潜水、捉鱼虾,个个都是好手,刺溜一下钻水里就不见了。把所有能玩的都捣鼓个遍,玩得不亦乐乎。水里玩累了就跑到山上。山上有种爱吃竹笋会飞的昆虫,叫竹蜂。调皮的伙伴会拿个竹签把它脚穿上,摇几下,它就会一直在你手里绕着转圈圈,飞呀飞,无头苍蝇般乱撞。如果把两个竹蜂穿两头,它们两个就会不停地飞,孩子们给它取名叫“推磨”。还有青蛙,他们在鱼钩上弄个蚯蚓,在青蛙嘴前晃,青蛙就会跳起来咬。这样就落入他们的手里,成为餐桌上的佳肴……玩累了就躺在田地里,看天空飘过的云,那么近,那么低,仿佛伸出手就可以够到。那些调皮的白云宝宝,不停地变换形状,捉着迷藏,一不留神就飘走了。枫林就会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可是就在枫林对未来充满着美好幻想的时候,一场风波在他十岁那年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甚至不要你有任何心理准备。父母的争吵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变为血腥的争斗,家里从此不再安宁。原因是在外承包工程的父亲迷上了赌博,原本殷实的家底叫他输得要见光了。人们倾慕的目光,渐渐变成了讥讽和嘲笑。可是父亲一门心思地陷在里面,急红了眼只想扳回本钱来,听不进劝告。
　　每次争吵后,妈妈就抱着枫林和年幼的妹妹哭成一团。经常半夜被惊醒,然后哇哇大哭着去敲邻居家的门,在好心邻居的劝导下才平息风波。多少次被噩梦惊醒,如今想起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年,父亲输光了几十万的家产,母亲难以忍受远走他乡。从此,枫林和妹妹就像孤儿一样,无人照顾。爸爸整日酗酒,独饮自己酿下的苦酒。不久得病在床,苦不堪言。
　　枫林和妹妹的生活孤苦无助,照顾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枫林身上。年幼懂事的他,不仅要照顾妹妹,还要洗衣做饭。家庭的变异令他过早成熟,吞下伤痛的泪水,给妹妹以微笑和关爱。只有夜深人静时向着远方祈祷,等着妈妈早日来接他们出去。多少次满含泪水的睡去,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带着妹妹上学……小学毕业那年,枫林收到县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满含喜悦的心情在爸爸的冷漠无情中化为乌有。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读书,看到同龄的小朋友背着书包去读书的身影,他是那么羡慕和无奈。
　　奶奶看得心疼,把枫林和妹妹接到身边。乡下的叔叔家里,婶婶很不乐意,冷嘲热讽。年幼的枫林就和叔叔一起到工地挣钱,补贴家用。因为妈妈绝然地离去,看着残缺不堪的家庭,奶奶伤透了心,以至于悲伤过度落下了“面神经偏瘫”的病。这毛病,说话时嘴角总会抖动得厉害。夜深时把枫林搂在怀里,留下多少疼爱的泪水。十六岁那年,叔叔因为事故意外离去,枫林的整个天空塌了。失去了经济支柱,枫林远走他乡,去妈妈那里,一年的辛苦打拼还完了家里的债。漂泊的生涯,更多的是辛酸和无奈。
　　后来到了浙江,算是安定下来。起初的日子,过得也很清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勤学聪明的枫林,终于进了一家工厂,学会了一门技术。从此不再漂泊他乡,遇到了生活中的爱人,有了可爱的女儿,好日子终于有了盼头。枫林的命运曲折多舛,又患了肝病,不停地吃药。一个月要花掉不少钱,还要定期去医院复查。开朗乐观的枫林,对命运从来没有屈服过,如今身体渐好,家庭也幸福甜蜜,一切顺心如意。也许经历了大风大浪,对一切可以看得很淡,对生活充满感恩。
　　想起寂寞的孤单的老父亲,枫林心里总有难以言说的苦痛,百感交集。父亲是错了,可他的后半辈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父亲因得了脑萎缩,对一些事情已经记不大清,可是枫林的名字他依然念在嘴边,那是心里的亏欠吧。可怜的父亲经常在酒馆里喝酒,然后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中不能自拔。
　　夜很深了。此时,有幽静的月光从窗户缝隙折射进来。拉开窗帘,一轮下弦月静静地悬在夜空。又快到月圆之时,月圆人不圆啊。秋季的风吹来竟有一丝寒凉,枫林不禁打了个寒颤。天冷了,父亲一个人在家乡可好?一个人一生中总会做过错事,可是不该拿一生来忏悔。他该受的责罚,也已经够多了。而生命和坚强勇敢的拼搏也是他遗传的。想到这里,枫林不再犹豫,对着妻子说:“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天去老家,看看父亲……”
　　　　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