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一去,一切都改变了。像弃妇那样满怀的浓愁,一睡着就做恶梦,因对睡眠的恐惧渐渐患了失眠,都快天亮了,她依然坐在那里拿着剪刀弄灯花。明诚邀请清照去他官邸做客,抵达后清照却被安排在一个只有“寒窗败几”,而“无书史”的屋子里,明诚忙得无暇顾及,清照认为莱州官邸也是个绝地,于是再次回到了青州。
花虽相似人已不同
　　清照定居青州的整整20年,分为前期、后期,分水岭即明诚出仕。这原是极浅显的事实。
　　后期的清照,情感模式、生活内容,甚至连思维方式都跟前期截然不同了。亦可说,打从明诚赴任而去,清照就进入了另一种岁月。
　　过去的清照心目中,青州的春草是“青”的,青州的黄昏是“好”的,青州的花儿是“娇”的,所以这里才是“明月玲珑地”。而清照一旦喝起青州酒,自是不用别人劝的,她先就嘱咐自己“莫辞醉”了。她甚至陶醉得忘了自己是人,而是一棵扎根青州的花,且狂傲地叫喊“此花不与群花比”:我不拿自己去跟所有的花相比,老鹰跟麻雀比什么飞行?
　　然而明诚一去,一切都改变了。
　　例如,当春天到来时,暖雨晴风为大地解除了冰冻的冷酷,柳眼梅腮向世人展示了萌动的春心……过去的这种时节,清照必是亲自备好酒菜,拉着明诚跑出家门,喜对柳眼,笑抚梅腮,将那诗情与笑声一起斟满在酒杯里。
　　而今,白昼时清照说,“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我虽然还有酒意诗情,但是谁来与我一同举杯唱和呀?
　　到了夜里她就更苦了,“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像弃妇那样满怀的浓愁,一睡着就做恶梦,因对睡眠的恐惧渐渐患了失眠,都快天亮了,她依然坐在那里拿着剪刀弄灯花。
　　弄灯花还有个隐意,即期盼着能有好消息传来。
　　明诚刚出仕的三四年间,时常邀请清照去他官邸做客。清照一面是深知,纵是去了也不会是归来堂里的相见,一面又有20年夫妻的亲情留恋,于是,她终于启程向莱州走去。那是宣和三年(1121)的八月,明诚正在莱州任知州。
　　行至昌乐县境内,天降大雨,她只好在驿馆里住下了。为何这夜空也像此时的清照之心啊,于是她就要铺开宣纸抒发心情了。
与夫重逢泪湿罗衣
　　泪湿罗衣脂粉满,(洗下脂粉的泪水,浸满了罗衣)
　　四叠阳关,(离开青州时,我与姊妹们高唱《阳关曲》)
　　唱到千千遍。(一气唱了无数遍)
　　人道山长山又断,(人说山水相连,如今却已断尽)
　　潇潇微雨闻孤馆。(孤独的旅馆里,只闻得雨声)
　　惜别伤离方寸乱,(离愁别绪,叫我心神紊乱)
　　忘了临行,(竟是忘了临行的送别酒)
　　酒盏深和浅。(杯里斟得是深还是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可以把书信托付给天上的大雁)
　　东莱不似蓬莱远。(莱州并不像蓬莱仙山那么遥远)　　　　　　《蝶恋花》
　　即将与丈夫久别重逢的妻子,应是何等喜悦。清照却正相反,落笔便是一滴“泪”,随之又现出了那泪的淋漓,竟然雨水似的冲下了脂粉,湿透了罗衣。尤是那“唱到千千遍”的“四叠阳关”,原是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故人”是旧交或老友。明诚不就是清照的知心好友吗?清照怎么偏就要说“无故人”呢?
　　可见清照是怎样预测这次夫妻相会的。她只将青州的侍女认作“姊妹”,视为“故人”,且对她们说:如果我到了莱州没人跟我说话,我就写信；没人给我送信,我就请天上的大雁为你们捎去,“东莱不似蓬莱远”啊。
　　可见莱州与青州之间并不远,也就是两行泪的距离。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这是清照的亲笔记叙。她来了,明诚却没有工夫陪她一坐。清照也就只有“独坐一室”。明诚自是极忙。可他说一句话,差人为清照备一点书籍抑或笔墨之类,就算是疼她了。然而明诚也不能够。这就叫清照“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了。
离开官邸复返青州
　　清照一生又何时遭遇过如此境况?便只有吟诗。恰好案几上有本《礼韵》,她就与自己约好:信手翻开那书,先看到哪个字,就以哪个字作韵脚写诗。结果“偶得‘子’字”,清照“因以为韵”,作了这首《感怀》:
　　寒窗败几无书史,
　　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
　　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
　　虚室生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
　　乌有先生子虚子。
　　清照被安排在一个只有“寒窗败几”,而“无书史”的屋子里。“青州从事”是好酒。“孔方兄”是铜钱。明诚撇下清照,就是跟这俩伙计欣欣然地打交道去了。清照这便安慰自己,闭上房门,作个诗罢。正好在这个静谧里,清照得到了一位好友——那先生是“子虚乌有”。清照明明是来看望明诚的,却只能与“没有”呆在一起!
　　“到莱”之前,清照曾千万次地设想抵达后的处境,然而她万没想到的是,明诚对她的漠然、冷峭、绝情,竟又超出了她的预料。人家只稀罕“青州从事孔方兄”,哪里还有闲心理会老婆?因此我便猜到,这美酒与铜钱的影子里,多半是有二夫人的音容笑貌的。
　　清照也就只有呼喊“公路可怜何至此”了。《三国志》里说,袁公路当年弹尽粮绝之时居然想喝一碗蜜浆,当得知连泉水都没有时,他顿足长叹:“袁术至于此乎!”然后“呕血斗余而死”。清照已被打发在“寒窗败几”之间了,她居然还想看到书史,这不就是绝地里的袁公路想喝蜜汁吗?此刻也是清照告诉世人:莱州官邸也是个绝地啊。待在这儿,也是要“呕血斗余而死”的。
　　便是普通女子面对这般遭遇大约都不能长住,清照这个奇男子有所不及的才女,可能就更加决绝了吧。她带来的包裹也许尚未打开,这便重新搬回车上,再次向着青州——“归去来兮”。然而有人却以为清照到莱州后就当起了官太太,多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