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墨
　　(一)
　　旅途上,有一匹马,加一男一女是再好不过的。
　　我跟他去国三千里——哦,不止罢?要去的地方,离开故国何止万里?但谁能挡得住他的心意呢?他从江东那里带出子弟八千,如今无一人生还……就像一棵树一样——从热烈目光似的夏风里星星一样的繁密的掌声,到深深深深的宛若白眼的冬季罡风在瘦干枝柯间空穴般的嘘声,他羞惭了,血液在身上流淌着,在身外也流淌着——他身上有十几处的新鲜伤口在静静地等待他的主人一声令下,它们便毫不犹豫跟随他一同去——无论去到哪儿。
　　他那张由于常年征战而疤痕累累的黑脸,也红得如同晚霞。
　　我站在晚霞里,激动地望着我的英雄,面庞也红得如同晚霞。
　　是的,我的英雄,纵然兵败如山倒,他在我心中也仍然是一座最高、最奇伟、永不倒下的山。
　　还有啊,纵然他被抵牾、被误解、被口口相传成凶残、顽冥、强悍、可怕的狂徒,可我知道,也许只有我知道,他真的是一个深情的人啊,一个耳根有点软、心有点软、有些怯弱、一丝愚钝和很多天真的人——哦,本来说好的,在那宴会上,甫一杯破,便杀敌人,但是那日他也脸红着,转移视线,装作没有看见他那忠诚睿智的大臣数次火焰和狼烟一样传递过来进攻请求的目光……哦,他把敌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像东郭送走了一匹狼。那日宴后,一次大战完毕他抓获了敌军大将,那人出言相激,他竟决定与敌人公正交战,错过了全灭敌军的机会；还有,那次他挟持了敌人亲人,两军对峙时说与敌人要煮了其父和妻,可那敌人居然说随便他怎样,不在意。他见无效,竟无条件释放了他们……就这样,祸乱已萌于无形。
　　天下人都讲他傻,可我知道,他是可爱。
　　瞧,他的马,他的兄弟乌骓,那匹体态丰仪、神俊气昂、宽肩高腿,眼神清亮、添上翅膀就是龙的马,那匹跟随他北南斡旋、攻城拔寨、着实堪称立下汗马功劳的马,那匹黑夜一样狂放无边的马、黑夜一样温柔无边的马啊,他本来雷霆震怒,不停地大声吆喝着、甚至鞭打着叫它走,走到敌人瞧不见的地方,走到可以隐姓埋名耕作谋生的地方,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可它,不走啦,到这条远远看乌黑油亮翻腾着的大江便不走啦!
　　突然,他像被一枝暗箭射中,一叠声儿的悲怆欲绝、叫人不忍卒听的吆喝声停止了。他抱住它的头,拍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吻在它的额际,双泪长流。
　　因为,他看到:它漂亮无比的大眼睛,双泪长流。
(二)
　　我知道,他面对大江,在想念。
　　他想念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曾经帐篷重重、连绵十里、枕了盾牌、香甜睡着的人,那些到了一个我们不知晓到底是怎样一副样貌的彼岸的人,那些裸了半个臂膀、祭坛歃血、眼睛被理想充斥得光芒闪烁的人,那些骑马的、步行的、推着战车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有什么用什么的人,那些母亲或妻子缝了征衣无处可送、将再也无处可送的人……啊啊,这可怜的人,他想这些!他想这些!多么地折磨人!
　　他还想念那些活着的人,他们在彼岸,大江的彼岸,渴望团聚渴望胜利的那些人,那些老弱病残却因了他赋予的信念而快乐舞蹈、因了他率队出征而心存谢忱的人,那些日夜不歇地劳动着歌唱着汗水大江似的流淌着的人……他们还好吗?他们会组织了迎接的人群牛皮蒙鼓敲得尘埃不见咸阳桥吗?他们……他们会死去一样地倒下然后惊愕痛哭吗?
　　哦,我的爱人。
　　他回过头来——他满目旺泉一般晶亮,蒸腾着汩汩热气的泪水,不淌。他高高地仰了面。他把它们硬还是仰了下去。
　　水落下、他眼睛里只剩了石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的爱人。他像我的根,给予我养分；我像他的花朵,给予他盛开。
　　我拥他如怀。他如同一只小小的猫咪,眯了睫毛深长的大眼睛,疲倦地蜷缩了,偎在那里,咕哝着。
　　我把绣襦打开,让他靠近我能拿出的、最温软的地方,用天下最轻柔的动作,抚摩着他的刚硬的发——那发绺又脏,又乱,又结着斑斑血痂。我五指当梳,慢慢地、一下一下、数更漏一样,梳理着爱人的发。
　　由于梳理得太过专心,还由于……刚才的嘶杀声震聋了我的一只耳朵,我没有听清他的咕哝。于是,请他再说一遍。
　　哦,他呵气一般如是言讲:乌骓它不走,虞姬虞姬,我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呢?他要我怎么办呢?这个青铜一样水一样的人儿?我的爱人?他要我怎么办我会怎么办的。
　　我多么知道他!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
　　那一把浓得揽不过来的乌发啊,我紧抱了一把,把头深深埋在里面,用鱼一样的样子,嗅着,那里面水草的悠长的香气,海藻的缠绕的香气……含着孺子奶味儿的、最后的香气。我结束了母亲一样的拥抱——这个拥抱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但终于还是要结束的——抽出身畔的剑柄:
　　“好罢,”我说,“让我来给您舞一次剑罢。”
(三)
　　这是一次盛开,为他的,最盛大的盛开。
　　开了:先是打着朵儿,我只慢慢地挪动脚步,眼神一刻也不离开我的爱人——我要好好地看看我的爱人,把他刻在我的眼睛里,最好请他长在我的身体里,做成我的婴孩,下一刻的婴孩,让我去继续地爱他。
　　后来,我开始旋转,击出,回身,扑倒——他们将管这个动作叫“卧鱼”——哦,是的,我就是一尾鱼,我的爱人的大海里游动不止的鱼——不止,不止……他多么像大海……
　　我多想把最美的舞姿像呈一份糕点、一份最优质的生日礼物一样地呈给他!我旋转得闪电一样快,都要晕倒了……
　　我的爱人,他对于我的可怕的想法浑然不知。他对于我给他的最后的爱情浑然不知,如同对他的敌人初始的算计浑然不知。
　　这样也好。
　　终于,我停在了一个最美的姿势上,不动了。在他赞美过我的最美丽的肩胛颈项那里,剑停止在那里,像笔停在了那里。他能知道吗?和我的爱人一样从不懂得操笔锦书的我啊,这曲舞蹈的最后的动作就是我写给他的一阕情话里煞尾的一句。
　　他的眼睛的潭中突然滚出了热泪,一大颗、一大颗、一大颗,叶尖坠落的露珠一般清澈甘甜……哦,我多么想啜饮到它们,如同我们第一次如饮的深吻。
　　他猛地跨过来,扶住我渐渐倒下去的躯体,把他的怀抱给了我。
　　我渐渐在凉下去了,因为觉得他的胸越来越热。我口已不能言,呼吸也加剧着困难,我的面容被扼闷得赤红,我日后一定要变为一种花的红(他当然一定要变为我的叶子,我的顶了露珠笑得干净宁静的叶子)——哦,多么希望它是绯红,可它不是——多么希望我的爱人看到的是我最美的颜色!
　　我仅存耳力的左耳,还能隐约传进金声、鼓声、剑弩声、追骑声、人马辟易声、十面埋伏声……哦,还有楚歌,我听不太懂了的歌,婉转砥砺、雄壮沉实如一万个滚动的太阳或石碌碡,从四面压拢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最后,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映在我眼里的,是他平静如水的、欲哭还笑的面容。
　　——那宛如昨日、好似明天、是结束、也是开始、天下最英俊无邪的、月亮样的面容……
　　注:此篇写的是《霸王别姬》:汉王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互争天下,刘邦屯兵于九里山前,调度各路诸侯,十面埋伏。使人诈降于楚,诱项羽深入重地,围于垓下。项羽置酒与妻虞姬共饮,泣下数行,哀声作歌以寄慨。虞姬亦歌而和之。虞姬知百万敌军,断非一弱女子所能出险,于是,谋得项羽佩剑,为之舞毕,拼一死以断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