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德　著
　　(上接8月31日A13版)
　　板桥是在秋天登上庐山的。上山后,先拜见了无方上人。板桥的《怀无方上人》诗“初识上人在西江,庐山细瀑鸣秋窗”可以为证。
　　无方上人,俗姓马,皈依佛门后,法号无方；上人,是对僧人的尊称。
　　当小沙弥导引板桥进入方丈时,无方上人功课刚刚完毕,起身相迎。两人几句寒暄,就在方丈内聊了起来。谈史论文吟诗作对,无方上人的话中处处透着禅机,板桥的谈锋也很犀利,只是对参禅悟道还没多大兴趣。他接受的是儒家教育,“达则兼济天下”是儒家的重要信条,他要为天下、为百姓担当责任。眼下是在寻求“达”的路径,寻找担当责任的机遇。但板桥是聪明人,也是涉猎广泛的人,既然是游历、参学,就要广听博采,拓展视野,以补胸中之不足。板桥取这样的姿态,二人开始还有点各说各的话,不到半
个时辰就谈到了一起,且越谈越是投机,一直谈到方丈内掌灯,小沙弥端上斋饭来。饭后与无方上人在大殿前闲步,边走边谈。他第一次登上庐山,第一次见到无方上人。上人的禅理让他深深折服。闲步中板桥构思了一幅竹子,他要以此与无方上人定交。
　　回到下榻的禅房,索来纸笔,凝望了一阵窗外的月光竹影,落笔生风,一竿新竹跃然纸上,枝枝叶叶,稍作勾勒,一幅墨竹画好了。板桥端详了一阵,在僧房内踱了几步,回过头来,提笔写道:
　　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箨抽梢万尺长。
　　最爱白方窗纸破,乱穿青影照禅床。
　　清晨,无方上人来约板桥在山上走走,板桥先将昨晚写就的墨竹送到了上人面前。无方上人展开一看,为之一震,连连叫道:“善哉,善哉!”拉着板桥,登上了观日亭。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日,无方上人还不停地称赞板桥那幅竹子。
　　走下观日亭,又上五老峰。板桥站上五老峰顶,向东南一望,鄱阳湖浩浩渺渺,不见边际。板桥惊叹山之高,水之阔,天地之博大。无方上人向西南轻轻一指汉阳峰,又慢慢道了句:“鄱阳湖向东还有大海。”意思是不出庐山就有比五老峰高的汉阳峰,那鄱阳湖与大海就更没法比了。
　　三叠泉就在五老峰下的九叠谷内,“出石成三叠,穿云出九屏”的壮观景色,板桥是已久闻了。下了五老峰,即往九叠谷,观赏三叠泉。这里坡陡谷深,真是峰峦高绝,铁壁横天。仰望三叠泉,第一叠直击苍崖磐石,溅起弥天水花；第二叠飘飘洒洒,如帘如幕；第三叠清流漫泻,直入深潭。其色洁白,如银练飘落；其声滃然,如万人击鼓。板桥看呆了,待回过神来,他要写一首诗,以寄所感,又一时无从入手。他骤然想起了李白。李白在庐山有诗,且不止一首,却为什么没有咏三叠泉呢?他问无方上人,无方上人笑而未答。是没有游三叠泉,还是游了没有写出好诗来,板桥摸不着头脑,顿时诗
性大减,搁笔了。
　　参了禅,游了山,看了瀑布,凭吊了名人遗迹,板桥还要游洞庭,到了第五天,板桥告辞,无方上人也不强留,送出山门,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径自上山采药去了。板桥下山乘船,直奔洞庭湖而去。
　　泛舟洞庭,小住君山,入渔家,访古寺,水光山色,历史遗迹,人生苦乐,让他生出了许多感慨。北宋时宋迪首创《潇湘八景》,即:潇湘夜雨、山市晴岚、渔村夕照、烟寺晚钟、远浦归帆、平沙落雁、洞庭秋月、江天暮雪,风格含蓄淡远,颇具禅趣,成为一种画派。诗僧洪觉范以此为题,以《浪淘沙》词牌填词八首,后世多有和者。板桥游了洞庭,自然也要和。他在《潇湘夜雨》中说:“风雨夜江寒,篷背声喧”,“红蓼花残”,让人看到了他那寂寥的心境；《山市晴岚》纯是写景,使人感受到新春雨后山色之美；《渔村夕照》,上片写夕阳归舟,下片写醉入梦乡,如从亲历中来；《烟寺晚钟》的悠悠钟声只在“晨昏三两击”,意在启迪人生,警人自悟。《远浦归帆》告诉人们,“名利人牵名利船”,劝人不要老在南柯梦里；《平沙落雁》喻人生多艰,网罗处处,要尽早回头；《洞庭秋月》以潇洒的笔调写景,站在黄鹤楼头“不用画船沽酒去,我自神游”洞庭。最后一首《江天暮雪》写“天淡云黄”的天气,向往雪中醉饮的渔郎。八首词两首写景,六首情景并重,寓人生,谈感悟,颇有生活气息,也很有些艺术感染力。就游洞庭湖一事,还有一说,认为板桥并未去洞庭,是凭想象写出来的。理由有二,一是词中有“神游”两字,所谓“神游”
是精神或梦魂的佳游,并非亲历；二是在词中有“谁买洞庭秋,黄鹤楼头”两句,认为在黄鹤楼上是看不见洞庭湖的,在岳阳楼上才可以看到。笔者以为,诗词写景寄情,不可拘泥。
　　在湘水入洞庭处有黄陵庙。《水经注》云:“湘水又北迳黄陵亭西,右合黄陵水口,其水上承大湖,湖水西流,迳二妃庙南,世谓之黄陵庙也。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唐人韩愈黄陵庙碑云:“湘旁有庙曰黄陵,自前古以祠尧之二女、舜之二妃者。”板桥过黄陵庙,有女道士者闻板桥善画竹,求为一纸。手持拂尘的女道士,生得不俗,谈吐不凡,天资丽质,飘然如仙。板桥为之画得很用心。他以舜与二妃的故事为题材,写竹一幅,又题长诗一首。板桥的题画作,有诗,有词,有短文,但题这样长的一首诗,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可见板桥对这幅作品的认真与郑重。谨录之于后:
　　湘娥夜抱湘云哭,杜宇鹧鸪泪相逐。
　　丛篁密篠遍抽新,碎剪春愁满江绿。
　　赤龙卖尽潇湘水,衡山夜烧连天紫。
　　洞庭湖渴莽尘沙,惟有竹枝干不死。
　　竹梢露滴苍梧君,竹根竹节盘秋坟。
　　巫娥乱入襄王梦,不值一钱为贱云。
　　结束了洞庭湖之游,板桥掉头北去。
　　回到兴化,在家里安顿了一番。大事托给叔父,对妻子又是解释又是叮嘱。妻子是个明理的人,只有含泪点头。她送板桥出了门,上了船。船泛清漪,欸乃声声,板桥离家北游了。这一年是雍正三年(1725),板桥三十三岁。
　　一路上,板桥凭吊古迹,拜访名流,间或赋诗作画,寄兴抒情。徐州是北去南返的必经之地,也是古战场。项羽的演兵场、霸王台仍在。板桥对项羽是崇敬的。他在给堂弟郑墨的信中讲到读书时说:“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项羽本纪》的确写得好,是《史记》中的名篇,是中国散文的名篇,可《史记》这“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谓名篇如贯珠,为什么板桥单挑出这一篇来?他的一首七律《项羽》透出了对这位失败英雄的崇拜与惋惜:
　　已破章邯势莫当,八千子弟赴咸阳。
　　新安何苦坑秦卒,坝上焉能杀汉王!
　　玉帐深宵悲骏马,楚歌四面促红妆。
　　乌江水冷秋风急,寂寞野花开战场。
　　板桥在徐州看得细致,他把观与感凝练地概括在一首《峄山》诗里。
　　这个峄山是指徐州附近的峄阳山。他说:“徐州五色土,乃在峄山下。凸凹见青黄,崩裂堕赤赭。”以此勾勒出徐州的概貌,接下来写具体的景色:“偃蹇十里石,蓄怒卧牛马。苔斑古铜铸,黑骨积铁冶。”他对古碑是偏爱的,真是“每见古碑必摩挲”,在一幢大碑前他揣摩了许久,又扫了一眼周围的断壁,写道:“古碑断虫鱼,老屋颓甓瓦。”由此他联想到了九里山的战场,云龙山的放鹤亭,生出了“悲乌百群叫,孤鹤万年寡”的凄凉之感。他对徐州是有深切感悟的,他觉得可以“结茅此间住,万事棼可舍”。
　　可感慨是一回事,实际去做又是一回事,板桥并没有在此间结茅,他又起程了。
　　板桥的诗文中多次提到曹操,他在《署中示舍弟墨》一诗中说:“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曹操小字阿瞒,板桥呼之为老瞒。他认为曹诗是应该学的,而且是重点学的三人之一。邺城是曹操曾经建都的地方,又在去北京的路上,板桥是一定要看的。他在邺城看了铜雀台遗址,捡了一片铜雀台的遗瓦。这是制砚的好材料,放在了行囊里。随后拜谒了西陵曹操墓。墓地松柏森森,石人兀立,寂然无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