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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11月30日A13版) 这样直接与歌女斗情的描写,似乎与一个文人不太相称,收入自己的文集里,真是不掩己丑。怎样理解板桥的这种行为呢?不要忘了那是在清王朝的时代,且板桥又是一个性格率直的文人。悲天悯人的大诗人白居易不曾掩饰自己喜欢樊素口与小蛮腰,何况风流才子郑板桥呢! 《贺新郎·有赠》是赠给曾经幽会过的恋人的,词中他称这位恋人为“可人”。词写他客居吴陵即今泰州时的一次艳遇。时间是春天:“雨洗梨花风欲软,已逗蝶蜂消息,却又被春寒微勒。”是说相遇了,也相爱了,却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知道这女子的住处,“闻到可人家不远,转画桥西去萝门碧,时听见,高楼笛”。终于见面了,是长夜相聚。可是“觌[1]面还相失”。下面详述了这一面难忘的情景:“一夜尊前知己泪,背着短檠[2]偷滴,又互把罗衫抆湿。”在昏暗的灯光下,互相擦拭眼泪,把罗衫都湿透了,可见伤心得很。眼下不能继续下去,他们“相约明年春事早,嚼花心红蕊相思汁。共染得,肝肠赤”,表示了海枯石烂永不变的爱心。 前面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在板桥心中可能有所指,可在作品中没有明说,而《贺新郎·赠王一姐》则明确了词作的对象。板桥清楚地记得王一姐小时候的姿态:“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板桥是“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王一姐则是“问我索,画眉笔”。下阕写二十年后的重逢,“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昔时的温存仍在,可是添了许多应酬,已非当年天真烂漫的“娇小态”了。 王一姐是何许人?板桥的一首《踏莎行·无题》似乎能窥见王一姐的影子。原文如下: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得到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这位“中表姻亲”就应是王一姐。 及至年长,“红袖金樽”的事也还见诸篇什。他有一首《满庭芳·赠歌儿》是这样叙述的:“玉笛声迟,琵琶索缓,几回欲唱还停。拈花微笑,小立绣围屏。待把金尊相劝,又推辞宿酒还酲。”到了“银烛冷三更”的时候,这位歌女唱得如痴如醉,板桥描绘道:“轻轻喉一转,未曾入破,响迸秋星。又低声小叠,暗袅柔情。”板桥忍不住问了一句歌女的芳龄:“试问青春几许,是莫愁未嫁芳龄。”莫愁嫁时多大呢?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曰:“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字阿侯。”就是还不到十五岁的样子。怎么样?板桥露出了无奈:“吾惭甚,髭黄鬓苦[3],未敢说消魂。”板桥惭恨年老,不敢表示颠倒销魂之事,是一副有心无力的状态了。 关于板桥之“男宠”,在他的诗词文章中看不到明确的记述,是他的至交金农在《画竹题记》中为之记上了一笔: 兴化郑进士板桥,风流雅谑,极有书名,狂草古籀,一字一笔兼众妙之长。十年前予与先生游广陵,相亲相洽,若鸥鹭之在汀渚也。又善画竹,雨梢风箨,不学而能。广陵故多明童,巧而黠,俟板桥所欲,每逢酒天花地间,各持砑笺纨扇,求其笑写一杆,板桥不敢不应其索也。若少不称陈蛮子、田顺郎意,则更画,醉墨渍污上襟袖,不惜也。今试吏于齐东潍县矣。便娟之径,可添伎[4]席否?翠娥红靥之围,讵少涤砚按纸之人哉? 这里说的陈蛮子、田顺郎应该就是“男宠”、“娈童”之流。 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再回到玉勾斜去。 板桥中举的时候,妻子徐氏已经去世,正值盛年的板桥续娶纳妾便是一种正常了。他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续娶郭氏,与郭氏感情如何,诗文中无见记述,不可妄作猜测。在他四十三岁的时候便欲纳饶氏为妾了。 饶氏就住在玉勾斜。 乾隆十二年(1747),板桥任潍县令去济南任同考官时,写过一篇回忆扬州之事的文章,一般称《扬州杂记》。上海古籍本《郑板桥集》未收,墨迹现存上海博物馆,《杂记》的结束处署“板桥居士偶记”。这篇《杂记》记述了纳饶氏的情景。 季候是在二月,时间选在上午。他在《杂记》开篇即道: 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士晨起,由傍花村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 板桥先描绘了一下时间与外景,制造了一个温馨的氛围。接着进门: 叩门迳入,徘徊花下。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壁间所贴,即板桥词也。 似乎这位老媪早已知道有客人到来,捧茶延座,从容应对。板桥特别提到壁间贴有板桥诗词,说明当了举人的板桥,他的书法诗词已广为扬州民间所知、所慕,在这离城十里许的寻常人家,已经张挂壁间了。板桥很是自得: 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其名,不识其人。”告曰:“板桥即我也!” 真是传神之笔。板桥那自负自得的形象,张扬的性格彰显眼前。老媪闻其言,观其行,又当如何? 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来,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 老媪喜出望外,似乎家有存货,久售不出,今有了买主,具食相奉,呼女迎客。女儿子即饶氏,出场前,先在妆台前修饰了一番,之后始出: 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 这是正中板桥下怀的要求。板桥不是矜持之人,本来就想在饶氏母女面前露一手,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气、本事,这下机会来了,满口应允。饶氏深情款款,往来翩翩,仔细地伺候着: 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湘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 板桥是满怀喜悦,满面春风,笔酣墨饱,龙飞凤舞,十首《道情》,计五百五十字,一气呵成。然板桥似意犹未尽,又题《西江月》一阕以赠,词曰: 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朦腾,窗外鹦哥未醒。 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 自然这是一首艳词。板桥自己刊定文集的时候没收,却有墨迹手卷藏在上海博物馆里。词意鲜明:春天的早晨,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万树如沐,枝叶清新,和煦的阳光照在纱窗上,一丝暖意,一份温情,一种缱绻,绣帷中的她,还在春梦中,似觉还睡,半梦半醒,钗斜鬓散,意态朦胧。架上的鹦哥,也怕惊醒了她,悄然而立,寂然如睡。她起来了,着红衫绿裤,戴金钗玉环,十指如笋,素手纤纤,持紫砂壶,冲碧螺春,茶嫩声细,细瓷小盏里泛出了蟹眼,与她那额上流苏相映,轻巧而明亮。她无言,却眉眼如语;淡然一笑,却情真意浓。板桥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他把话挑明了:梅花是老了,不堪看了,杏花正好,只是担心这杏花夜里孤枝单影,难耐春寒。 这老媪,不是寻常的老太太,养了五个,已经卖了四个了,她知道怎样赚钱。饶氏是聪明的,又加老媪调教,还有那几位姐姐的熏染,故而“母女皆笑领词意”。 下面具体谈起了“买卖”: 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作养老计, 名五姑娘。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女作箕帚妾?亦不恶,且又慕君。”板桥曰:“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即以所赠词为订。 至此,算是说妥了:板桥纳饶氏为妾,付金数额未明说,原则的数字定下来了,满足老媪养老之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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