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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德 著 (上接12月14日A12版) 板桥以自己的体悟教育堂弟,当然在焦山上也是效法思白、慕庐,以《五经》、《四书》为宗,攻制艺,习策问,焚膏继晷,夜以继日。早晨树上的鸟儿还没有啼叫,板桥即披衣起床,稍事洗漱,在别峰庵转上两圈,活动一下筋骨,消去睡意,就到窗前读书。小比丘把早膳送来,喊一声:“先生用饭!”他这才离开书案,走向餐桌。匆匆饭罢,又从餐桌移到了书案。 这时板桥也不愿会客。焦山孤岛,来客亦少。他告诉小比丘,来访的客人安排在午后,上午不出书斋。他强迫自己不差一字地把儒家的经典记在心里。有时他还找小比丘来给他提问,检验自己的记忆。午后稍休片刻,如有来客,就在别峰庵一见,非知己至交,无学问识见者,十言八语就起身送客。下午、晚上习作八股文,这是日课。如果这天的文章不理想,他躺在床上,再构思一遍,明天重来。 在这两间书斋里起居坐卧,打开经书,爬罗剔抉,提起笔来,神思骋怀,渐渐地,板桥与这小书斋产生了感情。这天正坐在窗前背诵《诗经》,忽然飘来一阵兰香,这是案头上那株兰花散发出来的。他走过去端详了一番,提起笔来以这株兰花为本,写出一幅兰来。大约十几天不画,手有些生,行笔便有些涩,可这“生”和“涩”产生了一种新的韵味。他得意地审视一番,又环视一周,因了唐代刘禹锡《陋室铭》的影响,脑海里就映出一副联来,就着写兰之余墨,在兰株的一侧,挥毫题道: 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接着落款,押印,提起来看了一遍,比刚才的得意又增了几分。画得意,似有暗香飘来;文得意,言简意赅,十分贴切;字得意,大大小小,欹欹侧侧,生动活泼。 他又将这副联重写一遍,挂在书斋里。近三百年了,一直挂到现在。上焦山的人,去别峰庵,在东厢房的侧门外就看见板桥的塑像,入侧门,在板桥像旁就能看见这副联挂在书斋的东墙上。 再回到那株兰花上来。兰花是袁梅府送来的。 袁梅府是板桥的朋友,工花卉,亦喜养兰。他知道板桥爱兰、画兰,在焦山闭门苦读是颇为寂寞的,便差人送兰,当然还有吃的用的。这兰花启示他,画了一幅画,撰了这副佳联,为答谢袁梅府,板桥又赋《客焦山袁梅府送兰》回赠: 秋兰一百八十箭,送与焦山石屋开。 晓月敲门传简帖,烟帆昨夜过江来。 “一百八十箭”是极言花开之盛,“晓月敲门”是形容袁梅府送兰的热切心肠。 在寺庙里住得时间长了,对僧人的生活起居,礼佛参禅也就知道的多了。板桥是崇尚唐代韩愈的,大约受韩愈《论佛骨表》的影响,对礼佛之事无多少好感,时有贬斥僧人、讥刺和尚的诗和联。有一则传闻,说板桥住进一座山寺,住持对板桥不恭,却还让板桥给他写字,板桥便借机发泄了一下,他为这个山寺写了一副对联: 鳳在禾下鸟飞去, 马到蘆边草不生。 上联寓一个“秃”字,下联寓一个“驢”字。骂和尚为秃驢。 当然,这则戏弄和尚的传闻难说是真的,至多算作逸闻趣事,或许是后人根据板桥的性格杜撰出来、附会到他身上的,但由此也可窥见其一斑。在焦山上这段时间,他对和尚的看法有了变化,和谁诉说呢?还是要告诉堂弟郑墨,或许对他也有好处。他说: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阶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为然否? 偶有所触,书以寄汝。 板桥在读书中,有了新的体会,也写信告诉堂弟郑墨。他在《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中讲到书的生命问题,指出好书,于社会有益的书,是烧之不尽的,而那些风云月露之词,悖理伤道之作,也就是说与社会无所裨益的书,“彼将自烧”,被自然淘汰。他在信中讲了秦始皇烧书与孔子删书有着本质的区别: 秦始皇烧书,孔子亦烧书(实指删书——著者)。删书断自唐、虞,则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烧之矣。《诗》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烧之矣。孔子烧其可烧,故灰灭无所复存,而存者为经,身尊道隆,为天下后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虿[3]其性,烧经灭圣,欲剜天眼而浊人心,故身死宗亡国灭,而遗经复出。始皇之烧,正不如孔子之烧也。 讲完这则世人皆知的故事,似乎还觉得不够味,他又讲了欧阳修的一则轶事: 昔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见数千万卷,皆霉烂不可收拾,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但存数卷而已,视其人名皆不识,视其书名皆未见。夫欧公不为不博,而书之能藏秘阁者,亦必非无名之子。录目数卷中,竟无一人一书识者,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尚待他人举火乎? 这一段话,既是告诉堂弟郑墨著书要慎,也是提醒自己为文要慎,更是警示世人不可草率出书。如果于世无补,将不烧自烧。还不如去种地,打了粮食可以充饥,甚至不如坐在屋里养神,免得徒耗精力,浪费纸墨。说了著书,他又一次教育堂弟郑墨读什么书: 刘向《说苑》、《新序》、《韩诗外传》,陆贾《新语》,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蔡邕《独断》,皆汉儒之矫矫者也。虽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经》,犹苍蝇声耳,岂得为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 板桥读书强调精,是反对泛读的。在信中他指出了《六经》之中的精华部分。他说: 《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 板桥念念不忘的是儒家的经典,这是“利科名,厚福泽”的根本。这封信他写得非常郑重,信尾落上了时间:“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署了款“哥哥字”。 长时间的闭门读书,有时感到孤独,有时心生烦躁。这天板桥心情有些郁闷,晚上多喝了几杯,信步走上双峰阁。他俯瞰大江,就见舳舻相连,往来如梭,这江上也没有片刻清闲。他忽然想起了那位高僧的见解:江上往来人再多,操劳的事情再繁,无非是为了两个字:“名利”。再看看自己,离群索居,别妻离子,躲在这焦山上苦读,为了什么?是不是也为了“名利”二字呢?他一时认了,一时又否了。似乎说只是为了名利,太刻薄了自己。考上进士,做了官,可以为国建功,为民谋利,他找到了说服自己的根据。可做完官以后呢,他看到许多官罢归田的人物,历史的、当今的,愉快的、消沉的,一个个渐渐老去。还有的中途遭祸,未得善终。他们都是镜子,也是教材。大官小官,平民百姓,富的有的,穷的无的,皆无例外,走到头全部扯平了。将来自己也免不了这条路,跋涉之后的归宿就是坟墓。自己的坟墓将在哪里? 板桥越想越远,他要找一块墓地,风水一定要好。祖父墓地的风水好,在自己身上见到了灵验,轮到自己,要早作考虑。他想起了父亲选择墓地事,就在双峰阁上给堂弟郑墨写信: 郝家庄有墓田一块,价十二两,先君曾欲买置,因有无主孤坟一座,必须刨去。先君曰:“嗟乎!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 板桥的父亲是位君子,不掘他人之冢而自立。板桥也看中了这块墓地,他比父亲高了一筹。他想出了一条路子,既可以购墓地,又不失为君子,他说: 但吾家不买,必有他人买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书郝表弟,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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