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2015年1月18日A10版)
　　轿子在门前落下,乐声响到了天上。李鱓推了板桥一把,板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轿前,激动地,却是轻轻地揭开了轿帘。轿子一顺,五娘款款起身,两位妙龄伴娘搀定了饶氏,缓缓地走了出来。
　　鼓乐合奏,鞭炮齐鸣。板桥由李鱓陪了,走在前面。饶氏被搀扶在后,走进了大门,径入了洞房。板桥从伴娘手中接过了新娘,扶她在床上坐定,接过用红布缠紧的一双筷子,轻轻地挑下了新娘的红盖头。生就丽质的五娘,今天更是着实地装扮了一番,粉腮上轻擦了胭脂,小口上重点了朱红,娥眉上更施翠黛,满怀的喜悦,通体的幸福,都堆到了脸上。一点娇羞,半含微笑,就像初开的芙蓉,盛绽的牡丹。板桥见识很广,眼界也不低,可他没见过天仙,他以为坐在床上的饶五娘就是天仙。他温存地,深情地看着饶氏,饶氏也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自己魂牵梦萦的新科进士一眼。四目相视,仅仅是一瞬,然而这一瞬是久盼的一瞬,幸福的一瞬,没齿不忘的一瞬。
　　但不能久看。不是久看便能生厌,是因为板桥还要去款待客人。
　　按照板桥的分寸,只请了十几位文朋至交。板桥一个个敬酒,大家一齐致贺。金农的弟子罗聘也来了,他跑前跑后帮着张罗。这喜酒喝起来不是三杯两盏就可以打住的。有的赋诗,有的吟唱,有的打趣。文人也是人,雅的俗的都有,素的荤的都说。板桥高兴,雅的俗的,素的荤的都听,酒喝得也不少。他应酬了几句诗,没有认真地去推敲,他的心不在诗上；也没有挥毫作画,环境嘈杂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也不在画上,他心上想的是饶五娘,巴不得早一点送客。可插科打诨的也有几个,闹腾到二更时分,才陆续离去。他把客人送至大门,回来直奔洞房,就见饶氏一人独坐在床上。
　　《今古奇观》上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板桥是文人,饶氏也通些文墨,是否也仿效这故事闹出点花样来,板桥自己没说,外人便不为所知了。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唐明皇和杨玉环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板桥饶氏这对老夫少妻,两厢情愿的结合,虽不能比唐明皇和杨玉环,可幸福感是一样的,夜夜欢娱,日上三竿才起。先前,已是不住山僧庙,住进了李家小园；如今是只有饶五娘,不进歌妓家了。唐明皇的“春宵苦短”,招来了误国“长恨”,板桥的欢娱当然不会误国,但欢娱长了,也能误事误身,在这点上板桥比唐明皇明白。高兴归高兴,幸福归幸福,要事不能误,前程——也就是“字养生民”的志愿还要去努力,过去欠下的人情债也要一个个地去还。
　　能有今日之幸,得自程羽宸的慷慨。自己与程氏素昧平生,竟以千金相助,这种仗义之气,板桥钦佩而又感激。心想,程羽宸君子也,一定要为程羽宸做点什么。他取过程羽宸《黄山诗卷》仔细阅读起来。程氏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游黄山,得诗六十八首,装成一卷,送板桥请题。板桥展读了几遍,觉得有新意,也有些味道,便走到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构思,他要好好地为这诗卷写一篇序。从小阁到花圃,思考了大半个时辰,路子有了,他要写一篇长诗赞扬程的诗作。他从天地始分、黄山即成说起,历三代,越秦汉,颂高伟,话险峻,以三十二句一百六十言述说了黄山的古今形势。接下来说自
己久慕黄山,却因俗事功名所累,未能登临。“输君饱游憩,晴岚披翠爽”,不及您尽览黄山之胜,尽享游黄山之乐。又以下面八句赞美程诗:
　　赋诗数十篇,才思何阔朗。
　　刻画崇金石,铿锵叶平上。
　　朱砂入炉灶,天马受羁鞅。
　　骨重势郁纡,神清气英荡。
　　最后板桥感慨道:
　　昔我未追逐,今我实慨慷。
　　万愿林壑最,一官休歙傥。
　　当复邀同游,为君负筇氅。
　　过去未曾游览黄山,读君诗卷令人感慨。如能到休县、歙县去做官,那里靠近黄山,我当邀你同游,并为你背负行囊。
　　诗序计六十八句,三百四十言。板桥是为知遇之人写序,施尽才情,全力雕琢,可算是一篇力作。程诗水平也是说得过去的。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云:“练江(程羽宸有《练江诗钞》——著者)游踪几遍大江南北及楚越东鲁,而登眺不倦尤在黄山。故发而为言,多登临凭吊之作。”看来,板桥的诗序还是序得其人,不是随意吹嘘的。
　　有了继室看家,又有小妾陪侍,新科进士的桂冠生着光辉,题字写序的润例日日看涨,书法绘画的价格不断提升,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人上人了。可板桥不是一般人,他有更大更高的目标,那就是立功天地,光宗耀祖,芳名百世。古人有云:“诗词乃余事,书法乃余事之余事,壮士不为。”壮士要“为”什么?壮士要为国为民建功立业。板桥深爱书法绘画,可也认为书画乃俗事。他说: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而何?什么是雅事?他遵古训,认为建功立业才是大雅之事,故而孜孜以求之。这就是所谓的“干求”,也称作“干欲”、“干禄”。这里的“干”作求取之意。
　　板桥写了一组“干求”诗,呈给了当时住在南京的安徽布政使晏斯盛。诗题曰:《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大方伯”是清代对布政使的称呼。所谓“老夫子”,自明代始,举子对主考官称“夫子”。晏斯盛是板桥会试时的同考官,故板桥尊之为“老夫子”。有了这一层关系,便有了师生之谊,这话就好说了。
　　这组诗共四首,第一首称颂晏斯盛的功业。晏斯盛家江西新余县,有虎瞰峰,康熙六十年(1721)中进士后入翰林院,翰林院亦称上苑凤凰池。诗开首四句:
　　虎瞰峰高迥出云,凤池春早曲流纹。
　　才充上苑千林秀,气压西江九派分。
　　晏斯盛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江西乡试第一,故云“气压西江”。这四句从家乡到京城,从乡试到翰林院都给予了歌颂。晏斯盛从翰林院调贵州任学政,板桥拿武侯诸葛亮作比,说:“武侯千载征蛮后,直待先生展大文。”评价也是极高的。
　　贵州学政期满,晏斯盛回朝任鸿胪寺少卿,在清代为小九卿之一,丙辰年任会试同考官。板桥称赞他是再持文柄,这才成为自己的座师。故板桥在第二首诗中称赞了晏氏回京的业绩,最后写了这样两句:“惭愧无才经拂拭,也随桃李谒高山。”板桥自谦“无才”,却得到了晏氏的关照栽培。
　　乾隆元年晏斯盛奉诏离京任安徽布政使(驻南京)。板桥在第三首诗中说晏氏到南京的景况是:
　　六代烟花迎节钺,一江波浪涌文章。
　　说南京一带的重要:
　　云边保障开钟阜,天下军储仰健康。
　　这四句,可以说是极尽了颂扬。板桥好牢骚,可说起好话来也是如同贯珠一般。在什么背景下,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也就自然有什么样的说法。这就是真实的板桥。
　　组诗的第四首是说自己。他谦虚而又壮志满怀,说自己的家乡兴化是“小县人居薄海陬”。那时航海不发达,靠近海边是偏僻贫穷的地方。自己为了实现报国的大志,刻苦读书,并且有新的方略。当然诗说得更含蓄一些,诗中这样说“架上缥缃皆旧秩,枕中方略问新猷”。又用江西的鄱阳湖和匡庐山暗喻晏斯盛,他说“鄱湖浪阔输洋子,匡阜云来润石头”。洋子,指长江；石头,喻南京。这两句言外意,弦外音,是晏氏给南京带来了福祉,当然也有求晏氏施恩于己之意。诗的最后表达了自己想一展才华的愿望:“手把干将浑未试,几回磨淬大江流。”　
　　这首干求诗的效果如何?未见史料述及。诗是乾隆三年(1738)写的,离板桥任职范县还有几年的时间,大约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近来有人拿如今那些跑官要官的和板桥比,指责板桥跑官要官,他们的根据可能即是此类诗作。什么叫跑官要官,什么叫毛遂自荐,应该如何界定,实在是个难题。可笔者知道,如今那些跑官要官的皆是才华乏陈的俗物,这类俗物只能与封建社会的“捐班”类比,他们既写不出韩愈的《三上宰相书》,也写不出板桥这样的诗作来的。为了出新,妄加比附,胡作结论,无论对古人、对今人都是有弊无益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