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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德 著 (上接2015年1月25日A8版) 板桥住在李氏小园,与两淮盐运使卢雅雨过从甚密。卢雅雨,名见曾,字抱孙,号雅雨山人,山东德州人,工诗文,性度高廓,不拘小节,康熙五十年(1711)中举,乾隆二年(1737),也就是板桥中进士回到扬州的时候,任两淮盐运使,衙署在扬州。他常与诗画文人相酬咏,板桥成了卢氏的常客,饮酒作画,诗歌唱和,互为知音。 这两淮盐运使是一桩油水很大的差使。树大了招风,油水大了也就难免污身,更难免招人妒羡。乾隆四年(1739)卢氏受参免职待罪,一下子从高峰跌入了低谷。板桥并不势利,这年十月,也就是在卢氏遭贬不久,板桥写了一组诗宽慰他。第一首起笔就说扬州这个地方不行:“扬州自古风流地,惟有当官不自怡。”接下来又说,当官也有当官的不好处:“盐筴米囊销岁月,崖花涧鸟避旌旗。”在盐务中耗费了光阴,就与山水风光无缘了。下面宽慰说:“先生德泽原沦髓,此日宽闲好赋诗(据墨迹本)。”不做官了,就有时间了,凭你的才,不是可以写出许多美丽的诗篇吗? 第二首板桥绘声绘色地描述卢氏的诗歌创作,既有对过去景况的写实,又有对今后的憧憬: 清词颇似王摩诘,复以精华学杜陵。 吟撼夜窗秋纸破,思凝寒涧晓星澄。 楼头古瓦疏桐雨,墙外清歌画舫灯。 历尽悲欢并喧寂,心丝袅入碧云层。 第三首继续宽慰。他说:“宦途翻伏总尘埃,策足何须要路津(据墨迹本)。”宦海沉浮,为什么要占据要位呢?接着板桥称颂了卢氏的家世。据《扬州画舫录》卷十载:“卢雅雨父道悦,字喜臣,号梦山,康熙庚戌进士,官知县,入祀乡贤。著有《公余漫草》、《清福堂遗稿》。”板桥说:“两世君家有清德,即今风雅继先民。” 最后,板桥抒发了自己的心情: 何限鹓鸾供奉班,惭予引对又空还。 旧诗烧尽重誊稿,破屋修成好住山。 自写簪花教幼妇,闲拈玉笛引双鬟。 吹嘘更不劳前辈,从此江南一梗顽。 这时板桥中进士已四年,仍不得见用,与贬谪的卢氏似有同病相怜之意。他说今后要隐居写诗,教妻妾儿女习字弄笛,做一个顽钝之人。这当然是写给卢氏看的愤激之词。 卢雅雨贬谪塞外,起程前高凤翰、叶芳林绘《雅雨山人出塞图》为之送行,板桥于《出塞图》上题二百二十余言长诗,称赞卢氏: 文章政绩两殊绝,天意雕镌未休歇。 欲使飞腾破九霄,故教蜿蜒蟠丘垤。 板桥把卢氏的贬谪看成天公有意对他的锻炼。塞外的“寒云黄,日青咽,寒草短,雪严啮。寒水溅溅,冰老成石;寒风拉拉,树顽成玦”的惨烈环境是“天意正有的”。他祝愿卢氏“凤阁颁书早晚归,玉堂此画须高揭”。在这幅《出塞图》上题跋的还有吴敬梓、李啸村。卢雅雨也在《出塞图》上题道:“多情应信扬州月,直送征轮到寒垣。”板桥一帮文友对这位转运使的深情,让他感到了扬州的温暖,也给行程添了一些悲壮。 十几年前,板桥的同学顾万峰到山东泰安常建极处做幕僚,板桥填《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词二首,为之送行,第一首写道:“健羡尔萧然揽辔”,第二首写道:“最羡是峰峦十万,青排脚下”,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之情。如今自己成了进士,顾万峰前来道贺。老同学相见,板桥十分热情,也显示了“苟富贵,勿相忘”的本色。时值隆冬,这日风雪漫天,酒饭之后,携手共游梅花岭,拜谒史公墓。梅花岭不高,有梅花十数株,老干嵯峨,枝条竞发,在寒风怒雪中傲然屹立,俨然史可法仗剑扬州城上。史可法率军民死守扬州,城破捐躯,养子史德威未寻得遗体,将其衣冠葬于梅花岭侧。似乎老梅亦通人性,故生此态。二人赞叹了一阵子梅花,叩拜了史公遗像,板桥又偕顾氏回李氏小园小住。 顾万峰感激板桥与之共游,赋七言古诗一首,题曰:《赠板桥郑大进士》,称赞板桥: 郑生积学晚有名,感念平生意凄恻。 深心地底迥星芒,苦节坚冰炼木德。 文成亦爱今人赏,宦达仍惭古贤责。 他期望板桥: 下笔无令愧六经,立功要使能千载。 世上颠连多鲜民,谁其收之唯邑宰。 读尔文章天性真,他年可以亲吾民。 毕竟是同学,对板桥是知根知底的。诗的最后一句:“他年可以亲吾民”,板桥之为官得到了印证。 董伟业,字耻夫,号爱江,沈阳人,寄籍扬州,有文名。对板桥的为文为人极为赞赏,有《扬州竹枝词九十九首》、《扬州杂咏》、《耻夫小稿》行世。他有一首竹枝词这样推崇板桥: 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萧。 《竹枝词》好凭谁赏?绝世风流郑板桥。 《支那南画大成·补遗》中有板桥《兰竹菊莲菱虾蟹图》,题了董氏《竹枝词》两首, 那画当然就以这两首《竹枝词》词意而写的。清代震钧《天咫偶闻》亦载有董请郑渡江看戏,郑因偶抱小恙,不能同去而致歉的信函,亦可证二人之交往。董还有一号,曰“董竹枝”,可见其对《竹枝词》的酷爱。时人对董氏的九十九首《竹枝词》评价不尽一致,《扬州画舫录》的著者李斗评价说:“有古风人讥刺之意,而无和平忠厚之旨。”大约董氏半生落魄,心中有许多不平,“不平则鸣”,发为诗文,或多有讥讽。板桥为之序,《序》是这样评价的: 一是简约玲珑: 秋云再削,瘦漏如文;春冻重雕,玲珑似笔。 二是讥刺辛辣: 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照。 三是题材广泛: 失路名流,抛家荡子,黄冠缁素,皂隶屠沽,例得载于诗篇,并且标其名目。 板桥还称赞董词的风格是: 于嬉笑怒骂之中,具潇洒风流之致。 这应是被批评为“无和平忠厚之旨”的原因吧。 板桥的出身、经历与董伟业有许多相似之处,对上流社会崇尚的“和平忠厚”之为文态度颇不以为然,故对董之《竹枝词》倍加赞赏。他为董氏写了一首七绝: 百首新诗号《竹枝》,前明原有艳妖词。 合来方许称完璧,小楷抄誊枕秘随。 板桥要以小楷誊抄,秘藏枕中。后来板桥在潍县任上,写了几十首潍县《竹枝词》, 显然是受了董氏的影响。 《扬州竹枝词》之抄本,现存扬州史公祠书画展馆,板桥的《书董伟业扬州竹枝词卷》墨迹序言,现存扬州博物馆,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借读,即窥全豹。 此间板桥对题字作对之事虽有推脱,但至亲好友还是推脱不掉的。 乾隆三年(1738),好友高凤翰送来了《披褐图卷》,板桥展观把玩良久,援笔为之题曰: 岂是人间裋褐徒,胸中锦绣要模糊。 况经风雨离披后,废尽天吴紫凤图。 诗后又题:“南阜山人作《披褐图》,寂寥萧澹。既已蔬食,没齿无怨矣。”后来高凤翰有诗《忆板桥》: 澹如我辈成胶漆,狂到狂奴有怪情; 便去故乡寻旧迹,断碑犹爱板桥名。 胶州治所为唐之板桥镇,犹有石刻。高凤翰胶州人,故说“便去故乡寻旧迹”。乾隆五年(1740)高凤翰自扬州北归故乡前赋《三君咏》,板桥为“三君”之一,可见郑、高友谊非同一般。 黄慎,原名盛,字恭寿,自号瘿瓢山人,福建宁化人,和高凤翰一样,都是“扬州八怪”的主要成员。板桥的字在这个圈子里算是上乘,且有特色。这天,黄慎把精心创作的册页十二开送到了李氏小园,请板桥为题。板桥接过,在案前一一展观。黄慎有较深的文学功底,在书法上也下过苦功,他以书入画,用笔劲健有力,板桥为之叫绝。他静下心来,认真地构思了一番,一开一开,因画作题,或录先贤诗文,或写自己的感悟,各各不同,而又皆与画相合。如第二开绘峰峦、疏树,墨色清雅,板桥在对页书刘过的《唐多令·桂花》词。第三开绘峰峦、孤松,一人扶杖下山。板桥在对页题:“黄山始信峰上有扰龙松,古峭屈曲,今所画景,得毋是?”第四开绘重岩高下,松阴参差,洞口飞泉,凌空而下。板桥在对页录了朱彝尊《柳梢青·马上望琅琊山》词。词中“崖光一线,云耶?青未了,松耶?柏耶?独鸟来时,连峰断处,即此人耶”几句,简直是对画的一种诠释,堪称绝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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