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德　著
　　(上接2015年2月1日A10版)
　　十二开画页,板桥一一题过,字使画出彩,文为画点题,相映生辉,相得益彰。时为乾隆五年(1740),端午前一日。
　　还是在这个月,为画家程鸣题《闲居爱重九图册》。程鸣,字友声,号松门,歙县人,山水画学石涛,并参以程遂,秃笔渴墨运以中峰,以书法入画。板桥观罢,欣然题诗曰:
　　萧萧冷雨重阳节,艳艳新霜鞠径花。
　　不论阴晴各天气,诗情宜称破篱笆。
　　题此画者还有陈章、卢雅雨、吴尊、沈泰、厉鹗、吴承惠、高玉贵、吴廷采,皆一时之名流。难怪板桥在这年十一月十二日题自己的《芝兰图》时,得意地说,“古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不不闻也,闻之久与俱化也。日与君子相磨切,岂复有不善之事乎”。
　　中了进士的板桥,渐远了山僧庙和歌妓家,交往的圈子多是名士君子。“君子相磨”,应该是板桥“进士扬州”的生活主旋律吧。
　　注释
　　[1]　　(yì):骏马名。相传为周穆王八骏之一。
　　[2]　叶(xiè)　:和合之意。
　　[3]　筇氅(qiónɡ　chǎnɡ)　:竹杖和羽毛制成的外衣。
　　[4]　干将:宝剑名。
　　[5]　鹓鸾:神鸟,此喻朝廷供奉。
　　[6]　住山:意谓隐居。
　　[7]　簪花:此指一种秀丽的字体——簪花格。
　　[8]　裋(shù):粗布衣服。
　　[9]　天吴:神话中的女神。
第十二章　亲王割肉
　　乾隆六年(1741)夏天,板桥终于等来了他的期盼。这是中进士后五年多,近两千个日夜的期盼——九月赴京候补官缺。他高兴,妻妾为之欢欣,友人为之道贺。恰有客要去北京,他想,先和好友勖宗和尚打个招呼,即提笔写了《与勖宗上人书》:
　　燮旧在金台,日与上人作西山之游,夜则挑灯煮茗,联吟竹屋,几忘身处尘世,不似人海中也。迄今思之,如此佳会,殊不易遘。兹待凉秋,定拟束装北上。适有客入都之便,先寄此声；小诗一章,聊以道意:
　　昔到京师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禅关[1]。
　　为言九月吾来住,检点白云房半间。
　　勖尊者,弟燮顿首。
　　信中这首诗,板桥在收入诗文集时,将“昔”字改为“汝”字,信是给勖宗上人的,改动一字,变成了给带信者的叮嘱。再回到原信来看,这封信忆旧感今,字里行间洋溢着欣喜,对即将晤面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勖宗上人,宜兴人,与青崖和尚友善。青崖和尚乃北京香山卧佛寺住持。卧佛寺建于唐贞观年间,历代修葺不断,寺名亦有更易。雍正十二年(1734)改名为十方普觉寺,因元代至治元年(1321)铜制卧佛一尊,故俗称“卧佛寺”。这位青崖和尚有些根基,雍正曾“赐紫衣四袭”,乾隆亦“屡示诗章”,板桥中进士不久,也就是乾隆元年,即有《寄青崖和尚》诗,诗云:
　　山中卧佛何时起,寺里樱桃此日红。
　　骤雨忽添崖下水,泉声都作晚来风。
　　紫衣郑重君恩在,御墨淋漓象教崇。
　　透脱儒书千万轴,遂令禅事得真空。
　　“紫衣郑重”、“御墨淋漓”就是说的雍正、乾隆对卧佛寺,也是对青崖和尚的宠爱。这次要进北京,先给勖宗上人捎了信去,也就等于告诉青崖和尚,他要勖宗“检点白云房半间”,要在那里住,可见关系非止一般。是不是在板桥“候补官缺”这件大事上这二位和尚起到了作用,无任何史料可证,只能是不可知,而允禧起了作用则是一定的。
　　板桥在“壮岁出游”,客北京,“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羽林诸子弟游”时,就与允禧相识。雍正八年(1730),帝以允禧“立志向上,进贝勒。十三年(1735)十一月,高宗即位,进慎郡王”。(据《清史稿》——著者)板桥中进士时,允禧进慎郡王约半年,板桥到府上拜访在情理之中。但清廷的章程,新进士不允许晋谒皇亲,严禁皇亲接交外吏。《清史稿》述说允禧“诗清秀,尤工画,远希董源,近接文征明”。他气质儒雅,持事谨慎,加上雍正刚刚死去,乾隆初登大宝,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使板桥登门拜访,他也难以为
之荐举。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就有了变化。做慎郡王时间长了,影响也就大了,再者允禧毕竟是皇叔,托人打个招呼,办成点事还是不难的。板桥怎样找的允禧,允禧又是怎样为板桥“打招呼”,这是一个秘密,看不到任何痕迹,可板桥在事过二十年后的《自序》中,透露了一点消息,兹录于此:
　　紫琼崖主人[2]极爱惜板桥,尝折简相招,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凯亭持以来。
　　这段文字的墨迹为徐平羽所藏。时间一长,板桥自己也已去官为民,对过去的事情恪守得不那么严了,有意无意中留下了这点痕迹。
　　傅雯对这件事也有纪述。铁保辑《白山诗介》卷十《七言绝句》中有傅雯《寻板桥》诗:
　　设礼贤王为见招,我来不惜马蹄遥。
　　城南城北城东路,到处逢僧问板桥。
　　这首诗形象地记述了傅雯持慎郡王书简,“相招”板桥的情景。
　　慎郡王“折简相招”,给板桥吃了候官补缺的定心丸,这才扎扎实实地给勖宗上人写信,“兹待凉秋,定拟束装北上”。只是慎郡王“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的那篇文字未曾见到。事至此应该明了,是慎郡王的帮忙,促成了吏部之召。如果没有慎郡王的作用,板桥任县令也极有可能,只是难说拖到什么时候。
　　九月初,板桥告别亲友,买船赴京了。小船在运河里缓缓地行进,心情再急也得由着船行。躁了,就读读书,写写字；闷了,就到船头上站站,看看两岸的风光,来往的船帆。他看了,也想了。他想了过去的艰难困苦,也考虑了到京后的安排。到北京就要做官了,故而更多的是检讨自己。当下已非昔日,没有那么多愤愤不平了。这天舟停淮安,他给堂弟郑墨写信,开篇即告诫“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他的道理是,爱人,人亦爱之。接着他引来了古人:“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槖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他总结自己由于爱人“至于缺厄欹危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最后他说:“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他要堂弟“亦当时时劝我”。读此段,让人感到了一个忠厚的长者,在反省自己,劝诫子孙,似乎已经不像是放言高论,无所顾忌的板桥了。
　　到北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拜见慎郡王。慎郡王迎到大门,接板桥到府中坐定,板桥先道了感激,又叙了近况,再求拜读慎郡王的近作。慎郡王也不谦让,淡淡一笑,把近几年的诗作拿了出来。品着茶,板桥一首一首读着,称赞着,偶尔也提一点意见,他所指责的毛病是明显的,他提的意见也是中肯的,是慎郡王乐意采纳的。
　　板桥有一副联:
　　搔痒不着赞何益,
　　入木三分骂亦精。
　　这副对联寓着板桥的文学批评精神和原则。慎郡王也是个文人,并无实际意义的称赞,他能够听得出来,听这种赞歌,他并不从内心里高兴。凡是愿意自己艺术上进的人,都是喜欢真正批评的。板桥读着,品着,与慎郡王讨论着,掌灯了,兴犹未尽,酒宴摆上,又催了两遍,二人这才离开大书房,走进了小饮宴厅。陪坐的不多,只有慎郡王几位知己。酒宴丰盛,是满人的风俗。大块的肉,大碗的酒。慎郡王的盛情,还不仅在劝吃劝喝上,他谈笑着,把袖子卷得高高的,亲自操刀为板桥从整猪整羊上割下肉来,放到板桥面前的盘子里。板桥的感激非同一般,有些受宠若惊。这一幕让他终生不忘,慎郡王的话让他永远牢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