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瓦阁,老潍坊人都叫它“鱼店阁子”,因为它坐落在东关鱼市街的西首,向北下河街拐弯的地方。绿瓦阁的名字源于它的正殿全部覆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在过去潍县城东关一片灰色的民房中间,这是相当耀眼的,所以郑板桥有诗云:月明绿瓦阁,人渡白狼河!白狼河是过去的叫法,现在我们都叫白浪河了。这样的情景的确很有诗意,我小时候,夜间的照明还很差,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倘是明月初上的时候,从北下河街向北望去,恰好能看见鱼店阁子上那一片绿瓦,反射出月亮幽幽的光芒,让幼年的我心头生出无限的遐想。
　　这在我来说,是童年无法磨灭的记忆。因为我家就住在北下河街的北头,门牌是90号,绿瓦阁的下面。只要一仰脸,就能和它打个照面。
　　过去的说法,潍县东关有“七楼八阁九街十八巷”,绿瓦阁就是所谓八阁之一。史料记载,绿瓦阁建于明代万历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603年。到我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是个300多岁的“老爷爷”了!300年间,到底有多少故事发生在它的周围,没有人知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差不多是保留了它最后记忆的那一代人。因为绿瓦阁在2009年被拆掉,保留下来的,只有记忆。记忆着,回味着,进了腊月就想到了阁子下面的过年。
记忆之一　年货
　　小时候,置办“年货”是一件大事,没有它,过年还有什么忙头?还有什么盼头?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滋味!置办年货从“分票”开始,有“肉票”,有“鱼票”；香油是奢侈品,按两供应；辣疙瘩咸菜家家都吃,凭票到酱园子去买……
　　当然,有了票仅仅是“忙”的开始,因为人多“货”少,所以得拿着票去排队——潍坊人叫“挨号”,买肉到肉店“挨”,买鱼到鱼店“挨”。大人都上班,孩子们放了寒假,所以家家都是孩子去。“挨号”是我寒假中干得最多的事,最长的记录是从早上七点“挨”到下午四点,好像是买了几条鳞刀鱼。
　　不过,像鳞刀鱼这样的东西比较好分,比较难分的是那些所谓的“大件”,比如猪头。一家分不到一个,得两家分一个。分起来就比较困难,一般的做法是拿斧头剁开,当然就没准,分不均匀；也浪费,剁得骨肉乱迸,让人心疼。那时候父亲正在学木匠,发明了一个办法:先用墨斗从猪头中间打一条墨线,然后用锯沿墨线把猪头一锯为二,既公平,又不浪费。
　　如此不易得来的年货当然要仔细地加工烹饪,这恰好是潍坊人的特长。随便哪家都会做五香肉、炸藕盒、花生青豆的皮冻……哪怕是最普通的辣疙瘩咸菜,几番淘洗,配上鸡茸海米,也是相当精致的一道小菜。这样做出来的年货,看着眼馋,吃着养嘴,从来不担心什么胆固醇、高血脂,放开肚皮,撒欢了吃。现在舌尖上的春节记忆,大部分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记忆之二　年俗
　　老辈的人讲,潍坊过年的风俗非常丰富,现如今已经大大简化了,比如请神主,做“供养”等都没有了。但是因为我父亲正宽先生是潍坊著名的文化人,我们家又世代聚族而居在绿瓦阁下,亲戚朋友特别多,所以还是保留了一些传统过年的作法。比如春联——潍坊人叫“对子”,是每年必定要写的。
　　解放前,我家的春联都是请潍县清末进士陈蜚声老先生来写,每年的词都是固定的:“财如晓日腾云起,利似春潮带雨来”——因为那时候我伯祖父陈腾云先生的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所以特别喜欢有他名字的这一联。解放以后就是父亲写,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看我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了,就让我来写。我们家的春联与别家不同,都是父亲亲自撰词,紧扣过年和家中大事,每年不同。有一年,是我儿子考上北大,写的是:潍阳春风得意,燕园桃李飘香!
　　对子照例是在农历腊月三十的早上贴好,横披之上是“福”字,横批之下是各种颜色的拦门钱；大门的影壁上要贴“鸿禧”两个大字。除夕的傍晚,鞭炮声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更响,院子里平时不怎么开的灯泡都开了,照着丹红纸黑黑的墨迹；有小北风吹过,拦门钱在屋檐下悠悠飘扬,空气里有了爆竹的火药香味,桌子摆开,次第上菜,真正的过年开始了……
　　初一顶早要拜年,拜年要在天亮之前。天上顶着寥落的寒星,地上踏着鞭炮的碎屑,穿着新衣,有点凉凉的,挨家去给长辈们拜年,那种感觉,挺好。
记忆之三　年耍
　　“耍”是个典型的潍坊方言词,在这里稍加儿化,说的是潍坊过年时候的各种杂耍活动。潍坊人过去叫“耍”正月,一个正月,耍是主题。初一拜年,初二走丈母娘家,初三走亲戚朋友……年耍中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龙灯。现在说起潍坊的龙都知道龙头蜈蚣,那是风筝。记忆之中,还是龙灯更有气势。龙头龙尾十几节,内燃红烛,外饰彩绘,摇头摆尾,上下盘旋,再加上激越的锣鼓助威,升腾的吐火蓦然升起……成为过年最难忘的记忆。住在绿瓦阁下过年,看龙灯有天然的有利条件,因为潍坊的龙灯,不管走那条路线,都必须经过鱼店阁子,并在那里做各种表演。潍县的传说,鱼店阁子的门券就是龙门,过了龙门,龙才有了龙性,所以那是必须要过的。
　　年耍当中,除了龙灯,还有旱船、高跷、诸般杂耍……这种年耍在正月十五达到高潮,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叫狂欢节或嘉年华。我们家家族大,孩子多,长辈们会出钱给每个孩子买一个“老猫灯”,用竹子和彩纸扎的,花花绿绿,非常好看。傍晚的时候,让家里大人找一个蜡烛头,用火柴点上,照在地上,便有一个很好看的光圈。孩子们排成一队,由大人领着,穿过鱼店阁子,边走边照,嘴里还要说“照照老猫不害眼……”偶尔会有一阵风来,老猫灯里的蜡烛火光一窜,点着了纸灯,刹那之间,一阵火起,老猫灯就只剩下了一个骨架,提灯的孩子大哭,家长们哄着,骗着,终于不哭,回到家里,重新开始新一年简朴却也很有趣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