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2015年3月15日A11版)
　　第二首,写采桑养蚕。
　　桑下有梯,桑上有女；
　　不见其人,叶纷如雨。
　　小妹提笼,小弟趋风；
　　掇彼桑葚[7],青涩未红。
　　既养我蚕,无市我茧；
　　杼柚在堂,丝絮在捻；
　　暖老怜童,秋风裁翦。
　　写少女幼童,采桑拣葚,如景再现；写养蚕抽丝,裁剪秋衣,如同亲作。没有仔细观察,是难以形诸笔墨的。
　　第三首,写桃、写枣、写蔬、写草,第四首写麦、写豆、写瓜、写荞,写的是农事,喻着人情和风情。
　　第五首,写畜、写禽,还是写人。他说:“鹅为鸭长,率游于池。”“人牛昼卧,高树荫之。”在板桥眼里,范县大地,一片祥和。
　　第六首,写风俗。他说:“斗斯巨矣,三登其一。尺斯广矣,十加其七。”斗和尺本来就不小,交易时,还加一加七,极言质朴无欺。“田无埂陇,亩无侵轶。尔种尔黍,我耰我稷。”田地无界无隔,却各种各的,互不侵犯,极状礼让有德。
　　板桥不但看到了似锦的田野,兴旺的畜禽,也看到了百姓的艰辛。他在第七首诗中,描写了一个雇役的形象:
　　九月霜花,雇役还家；
　　腰镰背谷,脚露肩霞。
　　遥指我屋,思见我妇,
　　一缕晨烟,隔于深树。
　　牵衣献果,幼儿识父。
　　秋收结束,雇役回家。孩子看到爹爹,绕膝不去。百姓自有百姓的辛苦与欢乐。
　　板桥看到了穷苦人的艰辛,也看到了贫富的差距,他以婚姻为线索,勾勒出了贫富差异之巨,令人惊愕。他说,富裕的“十五而聘,十七而婚”,贫寒的“四十聘妇,我家实寒”,更有甚者“六十者佣,不识妻门；笼灯舁彩[8],终身为走奔”。面对这种极端的不均,作为县太爷的板桥看清了,写明了,同时也表现出了无奈。
　　第九首,写集市交易。板桥在集市上与老者攀谈,了解民情,从集市的日期,交易的品类一一道来。他说:
　　长吏出收租,借问民苦疾；
　　老人不识官,扶杖拜且泣。
　　官差分所应,吏扰竟何极；
　　最畏朱标签,请君慎点笔。
　　攀谈中,他知道了一些官吏的作为是“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由此板桥悟到只有简静礼让,勤谨自律,才是一个好官。
　　第十首,是概说。他认为范县的百姓是尧的后代,劳作勤恳,行为持重,有先古之遗风:
　　朝歌在北,濮水在南；
　　维兹范邑,匪淫匪婪。
　　陶尧孙子,刘累庶枝,
　　鼻祖于会,衍世于兹。
　　娖娖斤斤,《唐风》所吹；
　　垦垦力力,物土之宜。
　　这十首诗,叙事,写景,抒情,感喟,概括了板桥对范县的认识,也表现了对治绩的欣慰。
　　板桥在那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本以为这样做,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庶民,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亦不负慎郡王。可板桥把做官看得有些简单了。善良的人可以不设防,做官可不是只要好好干,就没有人攻击和反对了。
　　正在板桥为自己琴治得意,为自己的宏图踌躇满志的时候,完全不曾料到,那些魑魅魍魉,却在暗中谋划着对他实行一场攻击,要把他从范县赶出去。从政者应该明白,无论你怎样的勤谨,怎样的纯正,也不要幻想自己治下的人都从内心里欢呼万岁。有些人没占着便宜就是吃了亏,没捡到银子就是丢了钱,还有那些想当没当上,想捞没捞着,想贪没贪着的,都会无端地生出一些是非来,把水搅浑,把人们的视线搅乱。还有那些地方恶势力,土蛋、地头蛇之类,不能够横行了,他们就会使出种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把打击黑恶势力的人扳倒,扳不倒也要赶走。找不到把柄,就靠谣言。他们认为谣言可以惑众,众口可以铄金。他们对板桥的谣言也没有什么新花样,无非是贪赃枉法,风流韵事,再就是写字画画,挣了大钱,误了正事,等等,不一而足,什么样的脏话都骂,什么样的“脏水”都往板桥身上泼。
　　这天,送菜的小衙役,提着半篮子菜,慌慌张张地跑进内衙,告诉饶氏说:街上风传老爷犯事被戴了枷,说在范县治不了他,带到了曹州府,又解往了济南。饶氏先是一惊,接着道:“老爷在书房里看书哩,哪里来的这些胡说八道。”小衙役走后,饶氏觉得事出蹊跷,还是跑进书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板桥。
　　板桥淡淡一笑,说了句:“我不是坐在这里嘛。”继续看他的书。
　　早饭后,几个衙役接着来报,连县丞也来看板桥,让板桥还是注意一下为好。这股恶风大得有些出奇,似乎要把板桥这株挺拔的竹子连根拔掉。板桥仍不以为然,县丞却急了,他说:“古往今来毁在谣言中的大人物还少吗,他们把这些话再添枝加叶,传到府上,府上不管,再传到京里,有人就会说无风不起浪,等你把饼翻过来也就糊了!”板桥腾地站了起来,拍着书案问:“来范县两年,所作所为你亲眼目睹,何为如此!”县丞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说了八个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了一声“我的老爷啊,你一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事理呢?”
　　板桥颓然坐了下去。他明白了,没让这帮黑恶势力占到便宜,他们像一群恶狗扑过来了。
　　两年来,一幕一幕在板桥眼前浮现,苦和难都没有使板桥有丝毫退缩,可面对这谣言的攻击,他为无端受辱而伤心落泪,为无端被攻击而震怒。他拍案而起,大吼了一声:
　　“人不可以如此无耻!”
　　他把纱帽往书案上一掼,提笔便如大河奔袭,他把心中的怒火,化作了燃烧的诗篇,以此来抒发胸中的愤懑。他在诗中告诉堂弟郑墨,我遭到了攻击诬陷,“若不速去,祸患丛生”。尽管李鱓的画作“笔精墨渺”,我的兰竹“家数小小”,可“亦有苦心,卅年探讨,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与李同老”。
　　李鱓是他的知己,遇到难事不能不想起他来,接着又提笔写了一首《怀李三鱓》,他在诗中写道:
　　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
　　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
　　他停下笔,缓了一口气,呷了一大杯酒,又铺了一张纸,刷刷几笔勾出了一段峭壁,接着立了几竿竹,又撇了两丛兰,倒退两步,略为审视,援笔题诗曰:
　　深山绝壁见幽兰,竹影萧萧几片寒。
　　一顶乌纱须早脱,好来高枕卧其间。
　　板桥要辞官回家。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也不在这里被谣言辱没。
　　还是旁观者清。县丞说了一句:“他们正是要赶你走。你不明不白地走了,这群恶狗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板桥沉吟了一阵,拉过了那匹枣红马,抽了一鞭,一溜飞尘跑到了黄河岸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他思古览今,浮想联翩。他想到了一些为谣言所辱的古人、名人。马援功高,小人便生妒忌。班师还朝时,带了些地产的薏米,造谣者说他带走了大量珍珠,直闹到开箱查验这才罢休。欧阳修官高,文章更高,品行也堪为人范,一帮小人比官比不了,比文章更不行,比品行自己立不住,他们要想成为人上人,只能用谣言去打倒比自己高的人。越是正人君子,越说你不正经,污蔑他与外甥女有染,与儿媳妇不轨。欧阳修身心受到巨大伤害。几次上表辩白,并表示一旦弄清,立即辞官归里。直到皇帝出面惩处了那几个小人,才平息下来。还有那位认为世上只有好人的苏东坡,受谣言攻击了一生,面对谣言,他选择了坦然面对,不但没有被谣言毁掉,反而成就了千秋伟业……板桥想古人比自己,想来想去,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君子便有小人,有光明磊落,便有蝇营狗苟。谣言是古已有之的小人伎俩,自己不能由着性子来,不能奋斗了大半生,却屈服于无耻的谣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