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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2015年3月29日A11版) 这与板桥这个时期追求功名是一致的。要通过科举之路求取功名,就必须把字写工整,以博得考官的认可和赏识。到了雍正年间,也就是他的中青年时期,书风开始变化,风格初露端倪。三十四岁时,准备秋闱,为了增强记忆,《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手书《五经》,虽然仍是正楷,但已不是循规蹈矩,奔放之势屡见笔端,受黄庭坚的影响已比较明显。三十七岁写的《四时行乐歌》、《四时田家苦乐歌》长卷,三十八岁写的《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皆是行书,且皆为自己的作品,用笔流畅娴熟,结体中宫收紧,“肢体”长出,不仅有黄庭坚意,亦有瘗鹤铭的韵味了,但隶书笔意尚不明显。板桥四十岁中举,其自述“四十外乃薄有名”。他书法亦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以隶入行草的 笔法已经比较明显。苏州市文物商店收藏 的行书册页写于雍正十二年(1734),虽然以隶入行草的笔法尚不够成熟,然已初见特色。这与其中举之后,有了明确的追求,即“怒不同人”是有直接关系的。到乾隆年间,板桥已经高中进士,他已不再考虑使自己的书作中规入矩,以博考官的青睐,可以放手发展自己的特色。另一方面,乾隆以后,碑学渐起,帖学受到冲击,一些书家在追求一种新风,也不能不 影响到板桥。从乾隆元年到任职范县的六年里,他的书法楷隶相参,结体开张,风格渐趋成熟。朵云轩收藏的四十八岁时书《跋黄慎山水册》、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四十九岁时写给四叔父的《七律诗轴》,是这个时期的代表。 在范县,尽管是“小县荒邑”,可运筹帷幄,施展抱负,与大县、富县并无大别,从政的经历使之心胸更为开阔。他说“时时作字,古与媚皆”,这字外的功夫长了不少。表现在书法上,把真、草、隶、篆结合为一,而以真、隶为主参以行草篆籀的书体,更加自觉和自然。表现在作品上,用笔凝重,结体雄强,特别是以 行草为主的作品,恣肆奔放,有一泻千里之感。在这个时期,有三幅较大的作品,即为王古巗所作《墨竹图卷》,为载臣书《道情十首》,以及破格书《兰亭集序并跋》,皆可谓精心之作,通体大小高下,肥瘦短长,抑扬有致,轻重相宜,其“六分半书”或云“破格书”的风格已基本形成。 板桥在破格书《兰亭集序》的跋语中说: 黄山谷[4]云:“世人只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况兰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桥道人以中郎[5]之体,运太傅[6]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钟、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 这就是板桥对学习书法的见解,也是对他自己“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争座位稿》[7]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的诠释。 书法上有了新的感悟,在诗作上也有了新的题材。不单是吟风咏物,吊古感今。他开始将任职的所见、所闻、所感提炼归纳,写进自己的诗作。《孤儿行》、《后孤儿行》、《姑恶》三首长诗,就是体察民间疾苦的创作。他通过对两个孤儿、一个童养媳悲惨遭遇的描述,生动刻画了灾荒疾病、宗法制度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孤儿行》写了一个父母双亡,寄养给叔父后,备受歧视,受尽折磨的孤儿: 孤儿踯躅行,低头屏息,不敢扬声。阿叔坐堂上,叔母脸厉秋铮铮。……娇儿(指叔父自己生养的儿子——著者)坐堂上,孤儿走堂下;娇儿食粱肉,孤儿兢兢捧盘盂,恐倾跌,受笞骂。朝出汲水,暮莝刍[8]养马。莝刍伤指,血流泻泻。孤儿不敢言痛,阿叔不顾视,但詈[9]死去兄嫂,生此无能者。娇儿著紫裘,孤儿著破衣;娇儿骑马出,孤儿倚门扉。举头望望,掩泪来归。昼食厨下,夜卧薪草房。豪奴丽仆,食余弃骨,孤儿拾啮,并遗剩羹汤。食罢濯盘浴釜,诸奴树下卧凉。…… 《后孤儿行》写了一个孤儿被岳父买通官府,置之于死地的故事: 十岁丧父,十六丧母。孤儿有妇翁[10],珠玉金钱付其手。……丈丈翁[11],得钱归,鼠心狼肺,侧目吞肥,千谋万算伏危机。……令孤儿汲水大江边,失足落江水,邻救得活全。丈丈闻知复活,不谢邻舍,心中怅然。朝不与食,暮不与栖止,孤儿荡荡无倚。乞求餐饭,旬日不返。……夜宿野庙,荒苇茫茫。闻人笑语,渐见灯光;绿林君子,勒令把火随行。孤儿不敢不听从强梁。事发贼得,累及孤儿;贼白冤故,官亦廉知。丈丈辣心毒手,悉力买告,令诬涅与贼同归。西日惨惨,群盗就戮。顾此孤儿,肌如莹玉。不恨己死,痛孤冤毒。行刑人泪相续。 孤儿含冤被杀,连刽子手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时隔三百年,今日读过,仍令人发指。《姑恶》着力刻画了一个凶狠婆母的形象: 小妇[12]年十二,辞家事翁姑。未知伉俪情,以哥呼阿夫。……翁令处闺阁,织作新流苏。姑令杂作苦,持刀入中厨。切肉不成块,礧磈[13]登盘簠;作羹不成味,酸辣无别殊;析薪纤手破,执热十指枯。……姑曰:“幼不教,长大谁管拘?……”今日肆詈辱,明日鞭挞俱。五日无完衣,十日无完肤。吞声向暗壁,啾唧微叹吁。姑云是诅咒,执杖持刀铻[14]:“汝肉尚可切,颇肥未为癯;汝头尚有发,薅尽为秋壶。……”……嗟嗟贫家女,何不投江湖?江湖饱鱼鳖,免受此毒荼。嗟哉天听卑,岂不闻怨呼?……岂无父母来?洗泪饰欢娱。岂无兄弟问?忍痛称姑劬[15]。疤痕掩破襟,秃发云病疏,一言及姑恶,生命无须臾! 这依然是一篇不忍卒读的诗作,通过对一位童养媳遭遇的描述,向封建宗法制度作了血泪地控诉。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又云:“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恻隐者,人间之真性情也。板桥怀着真性情,描述了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之苦难,意在召唤人们多生一些恻隐之心,呼吁社会多存一些爱怜之意。 人在佳节倍思亲。在逆境容易怀旧,这有闲了,也容易念人。何况板桥是已年过半百之人。堂弟郑墨是他时刻牵挂在怀的,常有书信寄往。 第一书,主要是让堂弟郑墨为其分俸。从信中有“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的文字看,是将此信手付于郑墨的。板桥老年得子,郑墨自兴化至范县看望祝贺,返行前,板桥将俸银交与郑墨,并以此信作嘱。信中,板桥认为自己中进士、做官,是一族之福,为我一人所夺,故心有不安。回忆起东门郑氏一族的清苦,含泪欲落,故让弟持俸银南归后,在族中分俸。信中开列了“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骐驎小叔祖是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对“落落未遇”的同学,“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对这样一种做法,褒贬不一。褒者赞之不忘本分,贬者责之宣扬自己。笔者以为,比之做官之后,断绝故往,唯恐族中人添乱、家乡人添麻烦者,还是高出了许多。 第二书,要郑墨为其置宅娱老。宅基应与弟比邻,是“一片荒域,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要做成土墙茅屋,碎砖铺径,一宅二院,且竹树草花满院,以“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大有效陶渊明躬耕饮酒,采菊赋诗的意韵。 第三书,虽云家书,却未谈家事,是谈如何读书。他说:“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主乎。”他强调“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读书要“自出眼孔,自竖脊骨”。不可为竖儒之言颠倒迷惑,失古人真意。他讲的是自己的体悟,亦是至理名言,却不似与弟絮谈,像是宣扬了一种主张,自然这主张是对的,只是不大像家书而已。鲁迅先生批评其不该冠以“家书”二字,应指此类。 第四书是谈家事了。接到弟弟的家书,得知地里丰收,甚为高兴,由此引出了一番对农事的独到见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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