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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来森 母亲的嫁妆有三件:一张柜子,一张箱子,一只红漆木盒。箱柜大多用来盛装衣物,红漆木盒,常装的则是一些针线活儿。针线、顶针、碎布片,还有一团蚕丝线。 最初见到那团蚕丝线的时候,母亲还很年轻,我们还很小。 那时候,乡间已很少见到本色的蚕丝线了,所以,我们初见,竟不识为何物。母亲笑吟吟地说:“是蚕丝线,你姥姥留给我的。” 蚕丝线,其实是一缕,粗粗的一缕,母亲将其挽了起来,就成了一团,拿在母亲手中,丝丝莹白,散发着晶亮的光,有着盛夏里中午太阳光般的炽烈。我轻轻摸了一下,滑,一种极具质感的滑。我的指尖,仿佛刮过一阵沁凉的秋风,清爽的日子,滋滋润润地过着,大概就是这般情味。回首看看母亲,依旧是笑吟吟的。 看过了,母亲又将蚕丝线收进红漆木盒里,珍贵得不得了。 我们兄妹渐渐长大,每年秋后,母亲都会拿出那团蚕丝线,抽出一些,为我的三个妹妹绣花鞋。绣花鞋,其实只是绣“花头”,在鞋子的顶端,绣出一朵朵花,一朵梅花,一朵菊花,或者别的什么花儿,然后染色而生彩。秋后的太阳,惨淡地照着,母亲坐在屋门口,身倚门框,一针一线地绣着,丝线上下飞舞,映出碎碎的光,母亲的心思都用在绣花上。我们守候在她身边,那种安静的氛围,难以言说。 一年一年地,那团蚕丝线“瘦”了下来,最后“瘦”成小小的一团。三位妹妹也已长成了大人,她们也不再喜欢穿花鞋了。 可那团蚕丝线,依旧收藏在红漆木盒里。木盒已然褪色斑驳;母亲已是身体伛偻,满头白发。 年年夏日里,母亲会找一个晴朗的日子,晒衣服,自然也要晒那团蚕丝线,她把蚕丝线放在一个托盘上,格外小心。一团润黄的光,氤氲了整个托盘。 每次收起蚕丝线,母亲总会站在那儿,呆呆地看一会儿。我们不去打扰,我们知道,这团蚕丝线里,有着母亲太多的往事。早就听母亲说过,她小时候,家里曾有一个很大的桑园,年年夏天都要缫丝。我曾见过缫丝的场面:洁白的蚕茧,放进一个滚着沸水的大铁锅里,煮过一段时间后,蚕丝从蚕茧上分离,于是,就用木棒将蚕丝挑到缫车上,转动缫车,丝线就被抽出了。我想,每次母亲看那团蚕丝线,一定也会想到此番情景,于是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她也一定会想到我的姥姥。 母亲最后一次用那团蚕丝线,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父亲的身体被抬到地面上,母亲又从红漆木盒中拿出那团蚕丝线,抽出一缕,系在了父亲的脚脖上。 没有人说话,那一刻,我们只感受到一种“神圣”。或许,母亲就是想系住父亲,生死不弃。 至爱,就是这样简单。系一缕蚕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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