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在一起46年了,这是我至今的全部生命,也是我生命的全部。之于他,是生命的46/76,约60%。
　　今天我可以坦白地交代,我与他的关系绝大多数时间不好。所谓好与不好,是说我与他始终不能好好地说话、好好地玩、好好地喝一场、好好地干一架,而是在我怕他、他管我、我恨他、他批我甚至揍我的情节中,演着这一出人间的戏剧。
　　我曾经拼命地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对这个人有记忆的,最终想起来了,是3岁的某个晚上。而之所以能如此深刻地记住这个晚上,完全是因为他。当医生的妈妈要值夜班,抱着刚半岁的妹妹去上班,我开始纠缠妈妈,自然不能再享受被妈妈抱着的待遇,于是哭、泣、嚎、闹。这时候记忆开始清晰起来,因为爸爸出现了,我被他揪到了床上……今天,虽然臀部早已经唤不回一丝痛感,但眼前似乎还有一根长方体的木制品的影子在晃来晃去,随时都会落在如今已皮糙肉厚的后腚上。当时的场面应该是相当惨烈,我还记得邻居家的王大爷在窗外喊:“小修,别打了。”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萦绕,那是妈妈在门外一个劲地喊:“老修,别打孩子!别打孩子!”
　　老修肯定已经忘了这一幕,更想不到这居然是我人生全部记忆的开始,我敢肯定,这个夜晚奠定了我与他的心理基础、情感基础、角色基础,也确立了这一对父子关系几十年的基调。
　　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埋头吃着饭,突然熊掌一样的大巴掌落在我的后脑瓜子上,我一个侧空翻就翻倒在地上。奶奶和妈妈吓坏了,等回过神来,发现我仰卧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爸爸眼皮都没抬继续吃他的饭,架不住他老娘的严厉批评和严肃教育他才说:“吃饭出声,跟个猪似的。”从此以后很长时间内,我的生活中多了一项运动,连上课时都偷偷练习如何才能做到吃饭不出声,好在我通过反复实验终于在有生之年圆满彻底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父与子在绝大多数的家庭甚至民族中都是一对冤家、仇家,听说这里面有着深奥的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理学的学问。对很多男人而言,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自己的爹斗,其乐无穷啊。我也一度用史上若干著名的父子案例来解读我与他的关系,也曾想以此解脱我对他的复杂情感,但是最终我还是相信,父与子从本质上就是一对战友、两个兄弟。
　　我已入不惑之年,父亲也是古稀之年了。我与他的近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不知不觉间从五年前开始重写剧本了。昨天早上,我起床吃早餐,正碰上他给我往桌上端一碗稀饭,小心翼翼、颤颤微微地,我没有伸手接过这饭碗,任由他放在桌上,都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父与子,原本也不用说什么。　
　　　　　　　　　　　　　　　　　　　　文/修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