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德　著
　　(上接2015年6月23日A15版)
　　在《潍县志稿》上还有这样一段记载:“朱士魁,字斗占,流河庄人,工文翰,尤精画理。乾隆间,板桥郑公与之友善,尝自谓画不如魁云。”《潍县志稿》的这几则记载,看到了板桥的治学精神,也看到了他为人的风格。
　　潍县城有大小园林十数家,最为显著者为郭家园。板桥与郭家园的主人郭尚友之曾孙郭伟业过从甚密。郭氏禀性纯朴,素有雅望。清幽的园林,共同的爱好,郭家园就成了板桥公余休闲的所在。他有多篇诗文称赞郭家园,其中一首云:
　　我辈为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
　　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诗直白了点,但确是板桥的风格。他活画了那心疲神倦的官员逃离文案,离却应酬,在鲜活的空气里伸展臂膀的神态。
　　即使在衙斋里,有了空闲,板桥也是寄情于学问和艺术。友人颜懋侨持诗集《蕉园诗集》,请板桥为之序。板桥洋洋洒洒写了五百余言。为诗集作序,他却先从绘画入笔,他说:
　　绘事之妙,未睹其人,如遇音声笑貌。未履其地,如游城郭市朝。未经其事,如见纷纠杂沓,分合静争。未亲其物,如见古色斑斓,时花鲜洁,飞跃蹄啮,群游散处。此绘之妙也。
　　真是妙语如贯珠,短短七八十字把绘画状物传神之功说了个清楚。接着以类比的手法,由画切入了诗:
　　诗之为道,何独不然。肖其人,记其地,列其事,规其物。一有不当,虽累千言万字,作者瞢然,观者意索,如金陵廊下画笔,一钱不值耳。如果追神取髓,回钩历曲,吐艳含葩,虽一言两字,纸上明明如见,跃跃欲出。凡画所不能到者,吾能到之,岂非神品、逸品,高出云林、田石之右哉。
　　将诗、画作了一番比较,道出了诗之高妙之处,发人未发,然后展开对颜诗的评述,最后称赞颜诗绘物状情“揎貌以精,灌骨以髓,刮宿取鲜,剖微容发,使余读其诗,如见其人,如履其地,如历其事,如睹其物。胸中恢恢然、浩浩然,忽变而为博洽通人”。
　　板桥的序言或许有过誉之词,但把这些赞誉看作是对诗歌功用的一种认识,岂不是一篇简短而高妙的诗论吗?
　　《蕉园集序》论的是诗,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论的则是读书做学问。乾隆戊辰(1748)春节过后,衙门还处在封印状态,农事亦闲,板桥抽出江宾谷、江禹九的文稿,又读了一遍,提笔为二江复信,道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他说:
　　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贤昆玉悄然闭户,寂若无人,而岳岳荡荡,如海如山,令人莫可穷测。嗟乎,其可贵也!
　　“学者当自树其帜”的观点是可贵的,不人云亦云,才有新意,才可称之为创作。他以“躞蹀”二字针砭了以商人“一言之是非为欣戚”的做法。他认为做学问盯着市场,跟着风转,是没有出息的。接着板桥引佛教之大乘法,小乘法以喻文章。他说大乘法“理明词畅,以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读书深,养气足,恢恢游刃有余地矣”。他批评了六朝靡丽的文风之后,又进一步陈述自己的主张:
　　且夫读书作文者,岂仅文之云尔哉?将以开心明理,内有养而外有济也。得志则加之于民,不得志则独善其身；亦可以化乡党而教训子弟。切不可趋风气,如扬州人学京师穿衣戴帽,才赶得上,他又变了。何如圣贤精义,先辈文章,万世不祧也。
　　在这里,板桥又进一步阐述了为文之目的:养己之身,用之于民,化乡党而教训子弟,而不是为了其他。
　　书法和绘画于板桥如鸟之二翼,稍有空闲便挥洒一番,以之寄情,以之抒愤,当然也有应酬。五十五岁那年中秋节前一日,霏霏细雨下了一整天,他似乎更加想念五娘和麟儿。他援笔濡墨,画了一幅雨竹,那晃动的枝叶,似乎传递着风声雨声。在竹的一侧,题诗一首:
　　轩前只要两竿竹,绝妙风声夹雨声。
　　或怕搅人眠不得,不知枕上已诗成。
　　题了诗,仍未尽兴,又在诗后写了一段跋语,描述了老家茅屋丛竹,绿荫竹榻的清幽,以寄思乡之情。
　　苏州的网狮园要装点,他们想到了郑板桥。不远千里,几经辗转,请板桥题字。这一次板桥没有随意挥洒,而字斟句酌,颇费了一番脑筋,撰联曰:
　　曾三颜四,
　　禹寸陶分。
　　用他那六分半书写了出来,浓浓的隶味,稍带行书的笔意,凝重里又有几分潇洒。联意隽永,字势朴拙。板桥看了又看,露出了几分得意,提笔落款曰:“乾
隆己巳春日,板桥郑燮书。”付与了来人。这副联成了苏州园林的名联。
　　大凡有了一点名气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捧。五十八岁的这年初秋,板桥到了济南,就有人跟上求字求画。他写了一幅《盆兰图》。画面取横势,在右下侧写盆兰,三笔两笔淡墨画出了一盆,浓墨撇叶,见茁壮之势,五六枝花顾盼摇曳,如散清香。在左上侧题诗一首:
　　画得幽兰在瓦盆,西施未出苎萝村。
　　天然秀骨非容易,笔底分明有露痕。
　　乾隆十五年,岁在庚午夷则之月十有八日,板桥郑燮写于华不注山下。
　　写字作画是板桥的强项,可填词赋诗也是他在衙斋里寄情抒怀的一种方式。到任潍县,忙天忙地地救了一年灾,转过年来,稍有空闲,便填《玉女摇仙佩·寄呈慎郡王》一首,使劲地捧了慎郡王一把,他说:
　　紫琼居士,天上神仙,来佐人间圣世。河献征书,楚元设醴,一种风流高致。论诗情字体,是王孟先驱,钟张后起。岂屑屑丹青绘事,已压倒董巨荆关数子。羡一骑翩翩,肯访山中盘根仙李。
　　这是词的上阕。把慎郡王比作“天上神仙”,诗可追王维、孟郊,字直逼钟繇、张芝,绘画压倒董源、巨然、荆浩、关仝。词表达了对慎郡王的崇敬和思念,也把慎郡王捧上了天。这种阿谀之作,一般人用了也就算了,不再示人。板桥没有这样,把它收到了自己的《词钞》里。可见,他确是一个敢于袒露真情的人。
　　乾隆戊辰(1748)年,高凤翰已是六十六岁高龄,病困在故里胶州,想起了老友板桥,作《冰雪心肝寄故人卷》以寄,这个手卷共五幅雪图,板桥收到后喜出望外,当即挥毫赋七绝二首:
　　有明一代得天池[1],铁岭兴朝直接之。
　　想是二公魂未散,赴君左腕作离奇。
　　粗头乱服任诙嘲,气自空灵韵直飘。
　　更似苎萝[2]山下艳,不齐整处最风骚。
　　诗后又作小注,称赞高凤翰的画“笔在云中,妙在天外”。一来一往,足见二人友情之笃。
　　乾隆辛未(1752)年十月,板桥同科状元金德瑛路过潍县,板桥赠之以画,并出示所藏碑帖数十种与金氏共赏,金德瑛赋诗赞板桥“诗书拄腹终何以,游戏博弈贤于己”。临别,板桥赠古镜五枚,并赋诗云:
　　土花剥蚀蛟龙缺,秋水澄泓海月残。
　　料得君心如此镜,玉堂高挂古清寒。
　　以古镜喻金德瑛,既是一种称颂,也是一种期待。
　　在衙斋里,板桥更没有忘记将自己的见识、经验和感悟以及对家中的牵挂和期待告诉堂弟郑墨,让郑墨照自己的意愿教育好麟儿,管理好家务。在潍县的前期忙于救灾,理案,两年后灾疫渐少,政务也轻松了不少,思家想儿,念妻恋土,板桥把这种亲情付诸了笔端。现在能见到的在潍县衙斋“与弟墨书”共六篇,他将其中五篇收入了《家书》。
　　第一篇“与弟墨书”写于五十六岁,谈的是读书,强调了读书宜精宜深,不宜快,不宜滥。他说: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
　　他又说,孔子读《易》至韦编三绝；东坡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东坡洒然不倦。经典中的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