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2015年8月31日A13版)
　　板桥画竹有著名的“胸无成竹”之论,或云画竹“四阶段”,这是在具有深厚传统功底的基础上,对竹由目入心,然后付诸笔端的高度概括,且看他的两段画竹题跋:
　　其一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其二
　　客舍新晴,晨起看竹,露浮叶上,日在梢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运笔,又是一格,其实手中之竹,又不是意中之竹也。步步变相,莫可端倪,其天机流露,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独画云乎哉?
　　大自然的造化千姿百态,生生不息,让人赏心悦目,可那还不是艺术品。怎样让眼中的自然景物变成笔下的艺术品呢?板桥说了一个明白,就是从生活、自然中得到新的启发,触动灵感,“胸中勃勃”,跃跃欲试,然后提炼、概括,运笔成局。他告诉了人们艺术升华的过程。当然知道了这个过程,不一定能创造出好的艺术品来,可任何好的艺术品,大体上都要遵循这样一条规律的。
　　在绘画构图的求变、求新,也就是求“生”上,板桥经历一个少——多——少的过程。他回顾自己写兰写竹的过程,开始能少而不能多,渐渐地又能多而不能少,枝叶满纸,略无空隙,却少了一些趣味。经过多少春秋的参悟,六十岁以后才知道了减枝减叶之法,达到了多与少皆宜、以少胜多的境界。六十六岁的这年三月,作《兰竹石》册页十二幅,幅幅皆题,说到了多和少的关系。他说:“一笔与两笔,其中皆妙隙。何能手乱挥,不顾前人迹。”多和少,都要得法,要意在笔先,规矩方圆,不能乱来。他又说:“四笔叶,两茎花,莫嫌少,要到家。”少,亦有佳作,关键是“到家”,就是有规矩,有境界,有“生”的家法。
　　能画少,将“冗繁削尽”,以少胜多,是一个新的高度。他说:“兰少花多才数笔,世间清品不须多。”他在一幅折枝兰上题道:“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清玉半枝妍。”他画竹,“萧萧二三竿,自然清风足”,即使一竿竹,在板桥的笔下,也是丰富多彩,摇曳多姿的。
　　板桥对兰竹与荆棘共图也有独到的见解。这是一个不断加深认识,不断否定自己,不断出现“生面”的过程。板桥绘兰竹,并以兰竹自喻亦喻人。他认为兰竹是君子,是高洁的象征,而荆棘是小人,是低劣的俗物,君子是不与小人为伍的。“兰为王者香,不与众草伍。”他曾在一幅兰花上题道:“托根先择地,以防荆棘逼。”随着阅历的增长,特别是当了十多年县令以后,他认识到世间的小人随处皆有,避之不及,退一步看,没有小人也显现不出君子,二者是相对立而存在的。《西铭》中“同胞物与”的观点,给他了很大的启示,对过去的认识有了一些改变。他在一幅题画诗中这样写道:“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有说,万物总同胞。”他见到东坡的一幅兰花,与荆棘共图,他说:“东坡画兰,常带荆棘,见君子能容小人也。”他在《九畹兰花图》上这样题道:
　　九畹兰花自千古,兰花不足蕙花补。
　　何事荆榛夹杂生,君子容之更何忤。
　　这就有东坡的风度了。板桥的认识还在不断地变化,他给侣松和尚画兰,想到了以慈悲为本的佛法,便给他画了一幅杂有荆棘的兰花,并题道:
　　不容荆棘不成兰,外道天魔冷眼看。
　　看到鱼龙都混杂,方知佛法浩漫漫。
　　佛法让板桥的境界更开阔了。他的朋友名桥老哥在京城谋事,板桥画兰寄赠,他在《兰花图卷》上题道:“满幅皆君子,其后以荆棘终之,何也?盖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兰,其花更硕茂矣!”题后又书:“名桥老哥,君子也。持此意以处京畿,无往不利。”这一段题跋,更像是一段谆谆嘱咐了。
　　板桥有一幅《丛兰荆棘图》,对兰竹与荆棘共处,有了更新的认识。他把荆棘看作卫士。他说:
　　吾谓荆棘不当尽以小人目之,如国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废。兰在深山,已无尘嚣之扰,而鼠将食之,鹿将　豕艮之,豕将　虫豕之,熊、虎、豺、麛、兔、狐之属将啮之。又有樵人将拔之割之。若得棘刺为之护撼,其害斯远矣。
　　接着他又以秦筑长城,汉有猛将之故事喻之:
　　秦筑长城,秦之棘篱也。汉有韩、彭、英,汉之棘卫也；三人既诛,汉高(祖)过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然则蒺藜、铁菱角、鹿角、棘刺之设,安可少哉!
　　这幅《丛兰荆棘图》兰十之六,棘十之四,形象化了“同胞物与”的思想。世间万物相依相存,相辅相成,不可想象得太纯粹了。
　　板桥的画作是诗书画印集于一体的。他在画作上的跋诗、跋文可以谓之精心。一画一跋,语意新颖,“生面”迭出,有画龙点睛之妙。他在为同学石兰作的《墨竹图》上,讲到题跋的重要作用,他说:
　　文与可题墨竹诗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梅道人有云:“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皆诗意清绝,不独以画传也。不独以画传,而画益传。
　　板桥如此看重先贤的题跋,认为好的画作“不独以画传”,画上的诗与文使画“益传”。读板桥的画,看画上的题跋,妙语警句俯拾皆是,试举几例,与读者共赏:
　　《半盆兰蕊图》题曰:“盆画半藏,花是半含。不求发泄,不畏凋残。”盆只画了一半,花,尚未全开,单去看画,似是一幅应酬的东西。可短短十六字的题跋,顿开生面,“半藏”留有余地,“半含”层开不尽,以此喻处世也是颇有见地的。
　　在《屈翁山诗札、石涛、石谿、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兰卷》上,他这样作题: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
　　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这卷诗画的作者都是明遗民,除屈翁山为生员外,其他的几位俱是明王后裔,眼见国破家亡,怀着一腔怨愤,出家为僧,又为诗人、为画家,他们的诗与画都深有寄寓。板桥的“墨点无多泪点多”,真真说到了要害处。
　　他画兰,有一幅很有趣的题跋:
　　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
　　问是谁与友,是我郑大郎。
　　友他在空谷,不喜见炎凉。
　　以兰为友,以兰自况,崇兰花高洁脱俗,远离炎凉尘世。他在一幅素心兰花上曾题道:“岂是春风能酿得,曾经霜雪十分寒。”他把兰香看作是与霜雪斗争的结果,以此喻人,不经磨难,哪得正果?
　　一竿清清翠竹,迎风摇曳,却没有花,板桥说没花有没花的好处,题曰: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对于石头,人们都知道石有四美:曰瘦、曰绉、曰漏、曰透,板桥在题石时拈出了东坡的观点:石文而丑好。板桥抓住一“丑”字生发开来。他说:“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雄”和“秀”是板桥对石的审美标准。他没有拜倒在前人脚下,人云亦云,而是敢于提出新的见解,阐发新的见解,开发“生”的境界。这就是郑板桥。否则,就不会在二百多年以后身价益显了。蒋宝龄称赞他:“随手题句,观者叹绝”,并非过誉之辞。
　　板桥“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终于使画有了自己的“家法”,别开了“生面”。扬州城关帝庙的道士吴于河从板桥学画,有师生之谊,深知板桥,为之制印一枚,曰:“郑兰。”这是对板桥最好的褒奖,也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注释
　　[1]　知:此处通“智”。
　　[2]　馌:给耕作者送食。
　　[3]　　(kūn):啮也。
　　[4]　　(huì):　原,垦辟过的原野。
　　[5]　麛(mí):小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