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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德 著 (上接2015年10月12日A13版) 日日江头数万山,诸山不及此山闲。 买山百万金钱少,赊欠何曾定要还。 老去依然一秀才,荥阳家世旧安排。 乌纱不是游山具,携取教歌拍板来。 当晚就住在了焦山,与啸江大师谈禅,第二天专为啸江大师撰书对联一副: 秋老吴霜苍树色, 春融巴雪洗山根。 此联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中稍见行意,苍劲沉稳,真是人书俱老。墨迹现存扬州博物馆。 板桥思旧友,游旧地,可是旧地已不能远足,旧友也在渐渐离去。他在一首题画诗中写道:“两鬓星故人,怜我未凋零。”在板桥七十三岁的时候,被称为“扬州八怪”的诸位多已故去: 边寿民卒于乾隆十七年(1752) 高翔于卒乾隆十八年(1753) 李方膺卒于乾隆二十年(1755) 华喦卒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 陈撰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 汪士慎卒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 杨法卒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 他的老乡、挚友李鱓也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故去。多少年相识相知,互相劝勉又共同切磋,晚年二人同在兴化升仙荡,李鱓住浮沤馆,板桥住拥绿园,比邻而居,情逾手足,李鱓的死让板桥悲痛不已,他在一幅《兰竹石图》上题道: 介于石,臭如兰,坚多节,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这真是知音不再,惋惜无限之叹。板桥不愿意听到故友离去的消息,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可自然规律无可逃脱,这样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金农与板桥交谊至深,早在潍县任上,闻金农死,板桥即设灵堂哭拜。后在扬州见到金农述说此事,金农大为感动。两人不仅有书画上的切磋之谊,更是志同道合,推心置腹的至交。乾隆二十六年(1761)金农结合自己的画作,对板桥的艺术有过一次概括的评价。他说: 近复画竹不倦,别出新意,自谓老文、坡公[1]无此法。时兴化郑进士板桥曾为七品官,亦擅此长。见一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八尺[2]价三千”。予尝对人吟讽不去口,益信吾二人画竹皆见重于世人也。板桥闻之,能不冁[3]然一笑乎? 吾友兴化郑板桥进士,擅写疏篁瘦筱,颇得萧爽之趣。予间写此,亦其流派也。设有人相较吾两人画品,终逊其有林下风度耳。 就是这样一位挚友,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故去,享年七十八岁。 李鱓、金农的离世,对板桥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终日沉湎在对故友的怀念中,无心作画,也很少与人攀谈。这时黄慎还活着,可几年前就回了老家福建永安,不用说相互慰藉,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一时轰动扬州乃至半个中国的“扬州八怪”,或曰“扬州画派”的人物相继陨落星散,所剩无几。无人切磋画艺,无人与之倾诉,板桥无聊、无奈,悲苦无告,七十二岁的这年,他没有等到入冬就回了兴化老家。 过了七十三岁的春节,天依然冷得出奇。佳节思亲,板桥的心整日地低沉着。他蹲在拥绿园里,一个正月几乎没有出门,只是在屋里院里吟诵怀念先人、怀念老友的诗句。直至二月,天气转暖,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提笔作了一幅墨竹。这幅竹,一竿斜出纸外,另一竿萧萧婷婷,画幅下部,一枝笋,数片叶,疏疏淡淡,不争不比,一派散淡消闲的气韵。过了几天,朋友咏亭到拥绿园看望板桥,大概是想让板桥调整一下心情。他说,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您赠联一副:“琢出云雷成古器,辟开蒙翳见通衢。”既是在梦中赠给我的,就给写出来,我挂厅堂里。板桥应了,写了,但他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掠人之美,当做炫耀自己的东西,在题跋中,他写道,要我写,“不敢推让,乃为走笔,但惭愧好句如珠,未免为板桥装脸面也”。 过了清明,扬州汪懋麟[4]后人请为撰联,板桥为其百尺梧桐阁撰联曰: 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 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上联是对汪的称颂,下联是对汪之后人的勉励。 这一年,板桥没有去扬州。老友多故,体力大减,扬州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小了。他有时在兴化县城走走,寻寻旧迹,看看老友,更多的是蜗在拥绿园里。四月,他作了一幅《竹石图》,题了一个长长的跋文,文曰: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然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留恋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而游宦四方,或终其身不能到。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景,敛之则退藏于密,未尝不放之弥六合也。 这一篇《竹石图》题跋,亦可看作是一篇拥绿园小记。园主人爱此园深入骨髓,故而感到园中的竹石亦有人情,对自己亦留恋无限。人与竹石,无我无他,相融为一了。 五月,连续几场大雨,拥绿园新篁迸发,一派生机。新篁让板桥精神上有了一些振奋,他要为之造像,为之抒发。他作了一幅《修竹新篁图》,题七绝一首: 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 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 既是同根同气,便应无论高下。 人到迟暮,想旧人,恋故地,风光的事常忆,而大的挫折,尤其是冤屈尤为耿耿。这一天他与朋友闲聊,聊到了潍县,又想起了在潍县任上被诬贪赃之事,事虽过十几年,受冤枉的事,总让板桥心头难平。可时过境迁,人多老去,心头难平又当如何?无可奈何!板桥压住心头的气,抓起案上的笔,挥写了一幅风竹,在画幅的右上端题道: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 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 这是板桥对污蔑的辩白,对陷害的控诉,他要留下这一笔,让世人明白,让后人记住。 汉翁学兄来看望板桥,板桥想起了与之携手游山,聆听黄鹂啼啭的佳景,就砚中余墨,为其作《竹石图》,并题道: 一片南徐绝妙山,丛篁密筱正堪攀。 君家斗酒黄鹂兴,何日相携竹石间。 他盼望着,能有一天,再和朋友相携共游。 永公和尚也来了拥绿园。已经几年没有相见,板桥高兴,两人谈禅说道,无个休止。在家人的劝说下,这才用了午饭。饭后板桥上床休息。他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趁永公和尚还没有起身,他走到书案前为永公和尚作《瘦竹图》,又寓了上午谈的禅意,题七绝一首,诗云: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亩丛篁未见多。 勘破世间多寡数,水边沙石见恒河。 人到了这个时候,世事全然看破,一不为少,恒河沙数亦不为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多少,得失,高下,尊卑,不必争执,不必攀比,也无须争执,无须攀比了。 板桥留下最后的作品,是《题碧崖和尚遗照》。碧崖和尚两主焦山,乾隆三十年(1765)八月初病,八月初七圆寂。板桥听到噩耗,痛不欲生,题长诗以悼,诗云: 洞曹[5]之后,何得无人。敏修大德,公善其身。两住焦山,其道益纯。肩挑重担,脚踏危津。剖石见玉,选竹抽筠。俗僧劝舍,不舍便嗔。及其已舍,万告千贫。如割心肺,如刳齿唇[6]。忽然祸至,一费千缗[7]。求死不得,求活无因。何似我公,万境皆春。焦山杯水,点豉江莼[8]。焦山抔土[9],首丘至仁[10]。是僧之言,是我之邻。 诗极力颂扬碧崖和尚之大德,更以俗僧相比较,凸显碧崖和尚之崇高。 本来身体已十分衰弱的板桥,怀着悲痛写完《题碧崖和尚遗照》就病倒了。郭氏、五娘,女儿,堂弟郑墨,继嗣郑墨之子郑田,日夜服侍,秋后才见好转。可没有支持多久,北风一起,板桥又病倒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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