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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月夜在青州西门上》手稿(局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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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州十中,顾随除登台讲课、批改作业,每日“不外写字、作文、看书”。顾随早年有志于文学创作,散文、小说、诗词,皆行探索。现留存的11篇中短篇小说,最早的两篇是在青州创作的;最早的3篇散文,也是在青州所写。古城青州,成为顾随文学创作的最初摇篮。 直面社会黑暗,写就短篇小说处女作 顾随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爱——疯人的慰藉》,完成于1921年6月28日。 小说主人公大学毕业后,到一个资本雄厚的大公司里当洋文书记,工作不忙,报酬却颇优厚。这里每天有上千上万的工人做工,有上千上万的银钱出入。他眼见那些“乌眉黑嘴”、“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工人,每天累得大汗淋漓,却拿不到几个铜板,心里极为难过,愤忧辞职。 他的家人又为他找了一个工作,每天坐着车子到部里签个到,待个一二十分钟回家,每月就能拿到百元大洋。打牌、听戏、吃酒……他堕落下去,但“高尚的天才和灵敏的头脑”使他冷眼看到,“官场”中的人应酬、往来,拼命在金钱眼里和势力堆里跑来跑去;他们都痰迷了心窍,莫明其妙的跑折了腿,使碎了心。他心里难过,又辞了职。 之后,他数次工作,数度辞职,“心伤透且碎了”。他决计不再做事,但免不了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他发现,无论哪种人,一跑到社会上便成了“假”的——正和戴上面具一样,“而且这面具都是极可怕的,极难看的”。终于,他疯了。发疯后的他被接回家,在母亲、妻子、女儿的一片爱中不治自愈。 此作能够让人不仅联想起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现代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作品中,鲁迅借狂人之口,猛烈抨击了“吃人”的封建礼教;顾随则通过一个正常人变为疯子的经历,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丑恶。顾随虽然给了小说一个看似美满的结尾,但可以想见,主人公一旦走出家庭爱的巢穴,返回社会,必然旧病复发,再次成为疯子。 顾随在青州创作的另一篇微型小说《夫妻的笑》,颂扬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主人公是一对开杂货铺子的夫妇,虽然生活贫困,但善良、朴实、忠厚、乐观。这对夫妇,显然是青州城街头若干普通小摊贩的真实写照。
古城人文自然,点燃散文创作火花 古城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积淀,成为顾随创作的源泉。 周末假日,顾随约一二好友,徜徉古街,寻访旧迹,阐发幽思。顾随以青州古迹为主题的旧体诗,留有一首《游冯园》: 君不见佳山堂中石, 当年取自衡王府。 紫薇园毁夸冯园, 冯园而今亦无主。 草际石笋徒峥嵘, 女桑柔条初过雨。 枯池无水赤桥残, 破壁少砖青泥补。 鸽翎蝠粪满阶前, 谁信当年教歌舞。 吁嗟乎盛衰辗转哀乐生, 静言思之恻肺腑。 今人纵不爱古人, 后来亦应悲禾黍。 仰视夕阳明灭穿树梢, 怪石蠢蠢向人如欲语。 冯园又名佳山堂,是清初大臣冯溥(1609—1691)所建。冯溥字孔博,号易斋,清顺治三年(1646)中进士,初授编修,后擢吏部侍郎。康熙年间为刑部尚书,拜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著有《佳山堂诗集》、《山堂词稿》等。冯园用石,取自旧衡王府紫薇园。 这首古诗,《顾随全集》注明作于1922年。我怀疑当是1921年上半年之作,因为顾随1921年7月就离开了青州。顾随有即兴赋诗、填词之好,他大约不会离开青州半载后才写此作。 诗中,顾随有感而发,借“禾黍之悲”的典故,抒写对国家命运的隐忧。典出于《诗经·王风·黍离“序”》:“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 1920年12月9日晚,顾随在烛光下写就他的第一篇白话散文《月夜在青州西门上》。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写道: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月里水里都有我么?我不知道。 “然而我里面却装满了水声和月光,月亮和流水也未必知道。 “侧着耳朵听水,抬起头来看月,我心此时水一样的清,月一样的亮。 “渐渐的听不见流水,渐渐的看不见月光,渐渐的忘记了我。 “天使在天上,用神圣的眼光,看见肉体的我,决然立在西城门上,在流水声中,和明月光里。” 1921年6月初,顾随在青州作两篇散文《梦想一》、《梦想二》。文章写道,三十世纪后的人类,“一天到晚,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只用爱维持生活,“并且一直生活在爱情里面,仿佛鱼儿生活在水里一样”。 又过了两个世纪,那些愚人等等被聪明人蛊惑,“每一个聪明人领着一队愚人、惰人、疯人和妇女、孩子,彼此互相倾轧”,渐渐扩大,“于是战争,杀戮,专制,阴谋,种种都重新发现了,人又回到旧日的路上”。 文章中,顾随试图寻找解决之道,那就是“爱”:“人是有终的,爱是无穷的;人是有死的,爱是永生的。” 这两篇散文小品,体现了青年顾随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人类未来的思考。
◎顾随短篇小说 夫妻的笑 ——街上夜行所见 晚九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一条冷僻的街上,有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这杂货铺子不过一间大的门面。铺门外边,用四根竿子支起一个凉篷;篷下挂一盏较大一点的煤油灯,灯下摆着水果摊子。“五月鲜”的白和“关爷脸”的红,映着灯火发出绝妙的娇艳彩色来。 水果摊子当中,摆下一张小白木桌子。桌子上有茶具:一把假“宜兴瓷”的红色壶,壶嘴早已碰缺了,两只粗磁的白茶杯子,都盛着酽酽的红色茶。 桌子这边,一位妇人盘膝坐在一张小竹床上;低着头,塌下眼皮,去做手里的针钱。她已经三十岁上下,穿一件粗布褂子,头发稍微乱烘烘的,挽一个家常髻;面皮手指,因为常受风日和常做粗活的缘故,都有点粗糙。然而她的相貌倒很甜净,眉目也很疏朗。 那边坐着一位三十多的男子,光着膀子乘凉,露出风吹日晒的铜色皮肤来。他的面貌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 他时常用一杯茶润润嗓子。他低着头,正看手里那本极粗俗的小说,叫做什么《刘大人私访》,并且大声,按着轻重、快慢的音节念出来,津津有味地读给她听。 真奇怪!他们两个人——读的他和听的她——忽然同时觉得这书的某地方有趣,心里感到一般无二的愉快。于是他俩同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离开手里的针线,他的眼睛离开那本破小说;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你看我,我看你,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作活的作活,念书的念书。 天使连开神光,展起双翅,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四围的空气都变得神圣而甜美! 我在街上一个黑暗犄角里立着,看见以上所经过的事情。看到末后,我眼里涌出热泪来;我的血涨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我本要经过这铺子往前走,但是我没有胆气去撞破这一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我又跑回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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