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平滑,暗棕的底色上浮泛着一层坚硬的亮光,它的荚果在腹部饱满之后,摇头晃脑,风轻轻一吹,就打开了它的心扉,这些又干又硬又亮的种子就长了翅膀,扑啦啦地飞走,落在田埂上沟渠旁乡路边,冷不丁一看,稀稀拉拉的,就像顽皮的小牙狗小草狗撒下的一些狗屎蛋蛋。
　　在我们那儿,决明子不叫决明子,大人们叫它假绿豆,我们喊它狗屎豆。

决明子:乳名飘“香”,学名智慧
　　决明的子有尖有棱。一个短短的圆柱形,背腹两侧都凸鼓着一条浅棕色的棱线,很默契的两端斜向上倾着,一上一下,昂着头,撒开蹄,遥相呼应地往前走,隐隐中,似有“得得”的马蹄声响起。
　　我们喜欢喊它狗屎豆。我们那地方的孩子,上了学才有学名的,孩子一跨进学校的门槛就长大了。如果一个孩子不上学,那乳名怕是要尾随到新婚之夜了。我在乡下教书那些年,初一新生建学籍,要求学籍名和户籍名必须一致,免得日后升学就工落下麻烦。结果呢?满教室都是王小红张小花刘小瓜李小豆,每一堂课,包括我,集体返回着童年。
　　我们那里,人名很有讲究,乳名要么飘着奶香,要么土得掉渣,学名就有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气度了,狗蛋叫了刘金龙,树儿变身孙中华。狗屎豆怎么会叫决明子呢?我想,那该是一个在野地里疯玩的少年,面对一些奇异的野草野花,突然怔住了,他想认识它们,他决心成为一个内心明亮的孩子,不想到老了,还是一个“睁眼瞎”。
　　上学以后才知道,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的学名,后面还追随着一群小小的蝌蚪,譬如,决明子的拉丁学名是Catsia　tora　Linn。人也有呢,是Homo　sapiens,意为“有智慧的人”。
　　小时候,我们不认识“决明子”,但是,看瓜园的老孙头认得。那时,我们觉得老孙头很不简单:庄上住了一村人,河岸藏着一户仙。他一个人在洪沟河南岸种瓜,瓜园的旁边还别开生面地种了一些狗屎豆,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呢。
决明子:“睁”开一片,面向光明
　　老孙头喜欢咬文嚼字。我们有时恶搞孙姓的玩伴,说他们是猢狲,是孙子,见人矮三辈。老孙头的大名就叫孙子。你看他,头顶一片荒坡,脸皮褶皱得像旧桌布,就连说话都像用久了的风箱,漏着气,走着风,居然是“孙子”。我们这点浅浅的得意,完全被老孙头看透了。
　　有一次,我们打猪草,累了,老孙头很热情,脸上扭出一些些好看的麻花花,一个老人的笑容竟是这般的繁华丰盛。他举着一大茶缸水和一脸的笑。咕咚咕咚,就在我们驴饮了几大口之后,他去瓜园里找来一根短短硬硬的槐木,在硬实的路面上飞沙走土,划出一些横的竖的斜的白道道,拿眼盯着我们:“认得这字不?”我们努力把头摇成了货郎鼓,哗啦哗啦,摇落了满脸的汗。
　　“这是籽,俺名字里就有的籽!”老孙头收回了他那瓷白瓷白的大茶缸,很有力地走向他的瓜棚,把一张宽阔的后背晃得骄傲而又雄壮。
　　夏七月,瓜藤的顶稍上还挑着一些些妩媚的黄花,西瓜已坐在沙土的温软里圆满着自己。西瓜真聪明,在黄土里养嫩,从细沙里找脆,这是一种精雕细刻而成的圆满。决明子也开黄花,是淡淡的黄,五瓣,这样的三两朵聚在腋间,犹如小蜂小蝶流连忘返,如醉如痴,以美丽的芬芳为食粮。
　　它的叶像花生,像绿豆,对生,就像一张课桌坐了两个孩子,共六片,长长的椭圆形看上去犹如一把把很书生的羽扇,它从细细的叶柄起步,狭窄,还有些跑偏走斜,但是越长越饱满,将叶脉和绿色演绎得有条不紊,从容不迫,看得出,叶子们在努力地打开一种宽广的生活。这是一种有着独立思考和自由意志的野草。它充满智慧的叶子对光的变化非常敏感,以此区分黑夜和白天。夜晚来临,对生的两片叶子就像人的眼皮轻轻合拢,酣然入梦,到了白昼,它睁开一片光明的世界。
　　这种植物群落面向光明的感觉,这种充盈着天才思想的智力行为,确是我们构建理想大厦的必需,我们所遵循的,正是这一伟大思想所衍生的轨迹。这些,都是时至今日才懂得的一知半解,或者说,似懂非懂,不懂装懂。不过,在那时,决明子确实唤醒着我们面向未来的感觉。
　　“啥,狗屎豆?这叫决明子。”老孙头眼角向上一挑,眼珠子就咕噜咕噜地转了,把额头的皱纹都转成深深的沟渠了。他领我们去瓜棚,看他珍藏的那些黑玛瑙,或者粪蛋蛋。决明子明目,清肝,祛湿,他都是炒熟了,泡茶喝,倒也省下不少茶钱呢。

明目之功而名
　　三块碎砖头,支起一只铁锅,锅底几把干草火,先让锅热热身,然后,干头净脸的决明子从半空的手掌上,蹦跶蹦跶地跳入热的锅里,锅底细长的干草此时不堪盈手握,是文火。不多久,锅内扑哧有声,却有香气扭成的一条细麻绳,自下而上,不由分说拴住人的鼻子。
　　那年夏天,喝了老孙头炮制的决明子茶,香味慢慢淡了的时候,一咂摸嘴唇,就是秋天了。秋九月,真是一个响亮辽阔的季节。大地把蓝的天推远,教室的玻璃窗又把天的蓝拉近了,并且把天空分解为九格方方正正的湛蓝,每一方格都让我们无比憧憬。每每读到“子曰诗云”,教室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后来,从课本上看到孙子的名字,一个少年英雄,驰骋沙场,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有《孙子兵法》行世。再后来,视野开阔了,知道了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孙子,还有决明子,这些“子”都是尊贵的标志。后来的后来,我离开洪沟河南岸很多年,老孙头的儿子都有孙子了吧。
　　再后来,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遇见决明子:“此马蹄决明也,以明目之功而名。又有草决明、石决明,皆同功者。”(《本草纲目·草五》),温暖的阳光打在竖排的繁体字上,我的视界一片明朗。
　　文/刘学刚　图/蒲国华
　　【决明子】
　　豆科决明属一年生草本。高约20厘米～100厘米。叶呈倒卵形,偶数羽状复叶,夏季开黄色花。荚果细长,内含种子,称“决明子”,可供药用,具有清肝、消暑、明目及降血压等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