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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芸 很多人把时间比作河流,“逝者如斯夫”,我却觉得它是个石头垒成的隧道。它是固体的,人在其中缓缓前行,突不出去,也慢不下来。当一个人死了,他就走出了时间。 下面我要证实自己的这个观点。 那天上午,天气出奇得好,明亮暖和的阳光透过很大的玻璃窗照在床上。我躺在那里,眩晕,满足,甜蜜,类似感觉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这与小时候躺在麦场上的感觉相仿,于是我就毫不费力地来到了那里。我斜倚着一堆浅金色麦草,什么也不想,听丝丝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新轧过的麦秆清香一忽儿一忽儿飘来。我虽然眯着眼,但知道头顶是一棵大梧桐树,也知道此时花花搭搭的树影正漫盖在我的脸上。 我看到了40年前小小的自己,心中窃喜。不是喜在能够隔年重逢,而是我脱离了时空坐标,从现实中出走。生活已在远处,此刻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我停下了一直奔走的脚步。 爷爷也在麦场里。他一边梳整麦个子一边轻轻跟我说话,爷爷从未大嗓厉声地跟我说过话。他年轻时曾到广饶逃荒要过饭,开过油坊艰难创业,被日本鬼子欺负过,大儿子因从小耳聋又一直是他的心头病,可是他做起事来永远不愠不火,不急不躁。当我成年,生活中碰到什么难题,常常会想起他,他淡定的处世态度成为我前行的航标。只是那天在麦场里,也许因为劳累,他的声音过于微弱,慢慢地就变成了我的催眠曲。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爷爷的声音,他在提高嗓门喊我回家。倚在麦垛上的小孩儿醒了,躺在床上的中年人也醒了。窗外的太阳更加炫目,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一瞅表,竟然两个小时过去了!呀,坏了,姑姑今天要来,让我接站呢。我赶紧梳头换衣服找背包,然后一路小跑奔向公交车站…… 我这才明白,有些事物,是早就被定义好的,偷懒耽误了,终是要补回来。就在刚才,我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躲到了九霄云外,逃出了时间隧道的掌控。可现在,我望望前方——一直未改变行进节奏的那些人甩给我的模糊背影,只能加速追赶。 其实,让我把时间想像成石头隧道的最先是我父亲。他去年永远离开了我。他患的应该是脑病,但最终都没有确诊。住院的两个多月里,CT、磁共震、脑电图……几乎所有的诊断手段都试了个遍。那些天里,我们就那样一次次推着他楼上楼下地折腾,眼见他病情一日坏似一日,生命的体征越来越暗淡,但不管怎样,他仍然在时间的隧道里。可后来,他明显越走越慢,都快跟不上我们了。我死命地抓紧他的手,倍受煎熬,费劲地往前拽他…… 可是,他终于不仅不打算往前走了,而且连站住了好让我拖他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停在了那里,而我们还得往前走啊;或者,他去了一个地方,而我们还留在原处。 我相信,他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他走后的近半年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那么一个人非常像他。有时是走在街上,有时是在影院,有时是在公园里;有时他戴着顶灰色帽子,有时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黑色夹克服,有时戴着白色手套;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是步行;有时是迎面而来,有时是背影……总之冷不丁地,我就看见了他,心如刀割,又满腔怅惘。有一次,仗着天快黑了,我斗胆在川流不息的公路边上痛哭失声。可是每次,当我与那个像他的人走得越来越近,才明白,我在人世间的无论哪里,都已再也寻他不见了! 所以,一定是,每个人都有他时间隧道的入口与出口,它们各自都不能使用第二次。母亲怀胎十月,就表示隧道的门在为他打开,在渡过七八十年的光阴之后,生命结束,他就从另一扇门里拐出去。如果说是“河流”,怎么能成立呢?人追波逐流最终到哪里去了呢?我不大同意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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