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恩胜
　人老了,都是戏精?
　　不知道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凑在一起都聊什么,朋友圈里,有穿着汉服扭捏作态表演喝茶的,有露出一身松弛肥肉练瑜伽的,晒美食的,披着艳丽纱巾拍旅游照的,但我清楚,这些人在一起肯定不说这些,因为我跟我的闺蜜,晒的也是以上用了美颜的各种吃喝玩乐,可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那种聊天,基本都是吐槽家中老父母的滑稽百态。这与学历高低没什么关系,与地位高低也没关系,聊天内容分出档次,区别于父母与子女爱怨纠缠的程度……
　　这么说也许有点隐晦,那就把我跟闺蜜聊天的内容大致讲一下好了。
　　我和嘉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淘,她大我两岁,在机关混到正科级,为了照顾瘫痪的母亲,她提前退休。我呢,名义上是幼儿园园长,实际已经不怎么去单位了,一是年轻的副园长很能干,二是我已经紧跟嘉怡的步伐,打了提前退休的报告,只等批准后就离开单位。跟小孩子在一起,自己感觉很年轻很快乐,可如今父母医院、家里轮流住,今天这事儿明天那事儿,我经常请假会影响工作,只能从中做出选择。
　　身陷烦躁不安更年期的俩女人,闲来无事气儿都不顺,却还要耐着性子照顾父母,这样的背景下,之前的风花雪月直接没法聊了,想说的只有各自父母的各种不懂事儿,自己的各种抑郁跟无奈。
　　那天,我跟嘉怡说家里刚上演的闹剧。
　　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整天忧心忡忡唉声叹气,认为全世界人都对她不起,连孩子也不爱搭理她,活着没意思。我们对她的抱怨习以为常,还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三个孩子轮流来看望,我还准备退休给她做全职保姆,要换了别人不知怎么高兴呢,可她还嫌这嫌那,就由她去吧。
　　也许气我们麻木的态度,也许为了博取大家对她的关注,这天她老人家早晨就不起床了,我爸喊了几声,见没动静,过去一看,我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再一瞅,床头橱上有一个空药瓶,是她每天都吃的安定,还有一张纸,劈头两个大字:遗书……
　　胆战心惊的父亲连忙打电话,很快的,我姐、我哥和我都来了。我一看瓶子,就说:前天我给她拿药时,还有八片,两天去掉四片,她就吃了剩下的四片,睡到下午就醒了……
　　听我这么说,见母亲呼吸正常,我们决定再观察一下。到了中午,就听我妈长叹一声:我这是在哪里啊?我又活过来了吗?
　　嘉怡没等我说完,已经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阿姨自编自导自演,全才啊……
　　我也笑了:我妈演技很拙劣的,你知道遗书上写了什么吗?要丧事从简,不发讣告不举行追悼会,她退休前就一工厂的工会主席,还是副的,况且都退休三十多年了,谁认识她啊?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嘉怡马上接道:不,人老了都以为自己无比重要,看我爸就知道了。前天他心衰的毛病又犯了,送到医院,护士给他安监护器时,他拉着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这个月的党费还没交,你千万别忘了给我交啊……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像老电影里一些熟悉的镜头……
　　我跟嘉怡在电话里说起这事:人老了,都这么可爱吗?
　　笑归笑,可我知道,我妈表演自杀,是为了博取孩子的关注和关心；而嘉怡父亲,建国前的老干部,他是真心觉得党费一天也不能拖,一分也不能少……
　人老了,越来越自私?
　　几乎每隔一天,我就要跟嘉怡语音通话一次,一次至少一个小时,没有其他,只有相互倾倒苦水。
　　嘉怡说:我爸是建国前的老兵,住院吃药都能报销,可他基本不去医院,说要给国家省钱,这也无所谓,他九十二岁,我妈八十八岁,虽然他们生活能自理,可身体都不好,我劝他们找个保姆,但说了多少次,他们根本就不听,还长篇大论地控诉保姆的各种罪行,我听不下去了,直接怼过去,你们知道保姆长什么样儿吗?
　　我说:保姆这茬就不要想了,我家倒雇过保姆,我爸还好,可我妈那性格,平时跟谁也处不好,指望她和保姆同居一室,简直比登天还难。先后找了七八个保姆,没一个干长久的,最后我爸说,你妈觉得哪个保姆都是贼,什么都偷……我听出话里有话,私下里问我爸后,被气笑了,原来,我妈居然怀疑保姆勾引我爸……天哪,保姆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喜欢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子吧?后来,我发现,我妈就是想让大姐、大哥和我伺候她,因为她经常说,孩子小的时候,父母给他们把屎把尿,父母老了,孩子就该给他们端屎端尿。
　　我把这话学给嘉怡听,她说:听上去味道好怪啊……
　　一年前我妈跌断了肋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我请假照顾她,嘉怡来探望,我妈说:我耽误丽丽工作了,心里不好受啊,人老了不中用了,我真怕以后瘫了,俺闺女就更受累了……嘉怡说:阿姨,你可以去养老院啊,那里有护工,服务挺周到的……
　　我妈当场脸就黑了,嘉怡一走,她恶狠狠地说:这是个坏蛋,孝顺的儿女哪有把爹娘往养老院送的?以后你别和她来往了……
　　我很羡慕嘉怡的父母,他们很开明,主动提出住养老院。嘉怡笑:真要这样我能提前退休?总共在养老院住了三个月,今天我爸崴了脚明天我妈胃疼,一个在医院一个在养老院,我得两头跑,得交两份钱,还不如在家呢。他们跟保姆也和不来,天天给我打电话,我去了,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算看明白了,他们就想让我天天守着他们,给他们洗衣做饭,还得陪他们聊天,可我一听我爸讲革命历史,头都大了……
　　嘉怡的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妹妹有病,照顾父母的担子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我大姐六十岁多了,身体不好,还要照看两个孙子,一周只能抽一天来看爸妈。我哥哥很孝顺,可嫂子因为当初我妈没伺候月子也没给她看孩子,记了三十多年的仇,只要我哥来照顾我爸妈,她就找茬闹别扭。我怕哥哥受气,只好跟嘉怡学,提前退休专职养老……
　　整天跟父母在一起,眼看着年老多病的他们愁眉苦脸,因为脑子越来越糊涂而变得絮絮叨叨,我跟嘉怡的心情都很压抑,无奈之下,吐槽成为解压的唯一方式。对于父母的种种吐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我跟嘉怡都明白,吐槽只是释压,而言语间的种种小抱怨,都深藏了疼惜和眷恋:父母原来多么勤劳智慧有担当,年老体衰后却变得如此懒怠糊涂与怯弱,面对小孩子般的父母,我们再苦再累,也要尽力让他们有一个相对舒服和体面的晚年,不能等他们离世之后再后悔自己没有尽到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