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
　　N年前,输液时被护士问:你吃得很咸吗?
　　见我疑惑,她说:“高盐的人血管脆……”
　　彼时花样年华,谁怕?怕谁!咸蟹子就是我的命,辣椒是我命上命,甜点是我第三条命,炸串辣条马卡龙,谁家口味重就光顾谁。如影相随的,《小岛惊魂》《理智与情感》《伊豆舞女》《钢琴课》《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亲切的金子》《红与黑》《香水》……片名告诉你,那年月我观影的口味有多重有多杂。读书也是,杜拉斯、博尔赫斯、太宰治、伍尔夫、亦舒、李碧华,当然,还有最爱的张爱玲,喜欢极了那些诸如沧桑容颜、尘埃里开出卑微花之类的语言,读着读着,眼泪掉下来,也不知泪水为谁而流,先哭了再说……
　　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那时,每当看到有人为爱死,自己也幻想出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甚至都不会存在的恋人,想象着生于动荡年代,枪林弹雨里,替他挡一刀挡一枪,瓢泼大雨中被他紧抱在怀,在他满脸雨水和满嘴情话中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半颗泪珠欲滴未滴；当然,更多的是那个人为我而死,我默默地看着他闭上眼睛,心如刀绞,想着如果再有人追求我,一定不能动心……
　　比《雨中曲》更浪漫的是,当影片里不伦之恋的男主女主相拥,看烟花如流星雨划过夜空瞬间坠落,一颗文艺女青年的心也开出恶之花:人生苦短啊,飞蛾扑火吧,管他是何身份,先爱了再说……
　　梦,不知所以止,百转千回。仿佛突然间,火锅底料改成了微辣,冰激凌从大桶变为单只,七寸的戚风吃到一半再也咽不下去,而相辅相成的,《禁闭岛》看了两遍才懂,《帝国大厦》被闷了十分钟就自动退出了。
　　好感叹美人迟暮,去照镜子,才发现,连徐娘都不是。此时才猛醒,曾经以为花一直会红下去,人一直都不会老,自己竟幼稚到比愚蠢还蠢的地步。
　　如今,在商场转一圈,满目的青春少女红绿少年,自己却像是怪物一样的存在,直到此时,那一滴梦幻里的情人泪瞬间摔成八瓣:白布裙白板鞋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与曾经清澈眼下污浊的河水一样,成为一个羞于启齿的话题……
　　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愁。土豆炖软、米饭烧糯、盐多了水肿、油多了血压高……一点一点地,年龄改变身体,改变了饮食,万般不由人。口味变异之后,眼睛也出现盲点:我看不见烟花了……
　　最早从影像里被烟花惊艳到,是革命英雄影片里信号弹在空中划出美丽耀眼的弧线,那道弧线启蒙了我自以为是且刻板的审美,直到看过同样是战争片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的烟花,惊心动魄美轮美奂,几乎灼伤了我的心。
　　对烟花最后的感知是《白日焰火》,女主被警车带走,赤白天日下有烟花腾起,白色基底无法衬托出焰火之绚丽,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令浪漫旋律发不出音。一霎那间,视网膜脱落般的,我眼前一黑,几乎同时,听见噼里啪啦的凌乱响音,仿佛是衰老心脏的破碎声……
　　此后又是多年,烟花于我视而不见,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没了烟花。当一个人心里没了烟花后,再看色彩浓烈的东西,就有忌讳和恐惧:我爱你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为你付出全部,你却辜负我,为什么?
　　呵呵,太夸张了吧,不要死啊死的,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吗?你背叛伤害我,无所谓啊,我立刻止损就是啊；不必恨,因为恨也是要动感情的……
　　没法再接受浓油赤酱,连同饱和度过高的感情也无福消受了。
　　就这样,味觉和视觉一起随天气凉到寒冬腊月。有年农历正月十五,朋友约着去看烟花,我拒绝的理由令她错愕:老了,怕热闹,怕被年轻人挤得闪了腰……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一个对现实里的爱充满质疑,对影像里的爱充满免疫的人,不配去看烟花,因为烟花怒放时,别人看到的是盛大荣耀是美艳蓬勃,而我,看到的满地狼藉与灰烬。
　　当一个人口味变了的时候,一双眼睛也老了,当然,先老去的是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