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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之 人过五十,往事便成了固体。许多规则状的回忆频来今日,就其形态按部就班,砌成一堵密实的高墙,使人可避风雨。 在我往事砌成的高墙中,关于我祖父的回忆虽然不多,却最有规则,也最为密实。拨开岁月的苔藓,我望得见他在白浪河畔九曲巷中,清癯野鹤般的模样。 我的祖父王国藩,生于1909年,卒于1979年,世居潍县东关九曲巷中,从宗族上而言,属潍县东郭王氏,系琅琊王氏分支。祖父的名字虽然取自儒家理念“国之藩篱”之意,可一生行事,却全然是道家风貌。祖父少年生长于白浪河畔,彼时世事荡乱,在白浪河间翻滚起灭的水波间,他似一棵无声无息的芦草。略读了几年书后,他开始自学手艺,稍谋稻粱。 祖父的手极巧,理竹蔑,编鸟笼,织渔网,做木工,五行八作,百业精通。他最擅长裱补字画,尤精于揭裱。听父亲说,他在原画外揭裱一两层是常有的事情。潍县城人擅长经商,行贾殷富者极多,祖父却似乎志在作无怀氏之民,宛在红尘世外。成家生子之后,他居家一如出家,从未汲汲于市利,未营营于衣食,依旧如同一棵无声无息的芦草。一次家用开支告急,他临时找了一个扎制虚棚的活络,编扎高粱秸骨架如疾如飞,修剪张贴棚纸棚花一气呵成,一天的活不到半天便完成了。雇主小声嘟囔,心生怀疑,祖父一声不吭,从雇主家里找出大半袋子白面,用钩子一牵,径直挂在虚棚的中央,棚面静稳如山,雇主惊大了嘴眼。 祖父晚年独居于院子的南屋,起居坐卧如染洁癖,室内一尘不染,陈设极简,惟有画册鳞鳞,书卷数帙。与他交游最善的是潍县著名琴师谭资九。每隔数天,谭老先生便过来与祖父叙谈。每次谭老先生甫一登门,他便极其欢喜地招呼:“资九来了?”今日想来,祖父的这种欢喜,是老友知己的缨缨鸣声,如同寂寞的芦草,在期待风声。每日出东隅,祖父常常静坐在九曲巷院子里,给我讲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院门外窜过的小狗,大树上歇翅的飞鸟,书画册中红黄的花朵与墨痕……行云与阳光一缕一缕在空中走过,从东南转过中天。直至老城墙东侧的影子冉冉拖长,祖父袖一支洞箫,摇摇登至城头,端坐,抚管,万抹斜阳烈烈,一河白浪滔滔,箫声吞咽声起,满城便是黄昏了。 祖父城头按箫的样子,一直是我童年回忆中最为沧桑的刻痕。这个犹如雕塑般的剪影,也久已成为我对家乡最有诗意的印象。多年来,我常在他乡漂泊,身随转烛间,我总是想起祖父在潍县城头俯瞰滔滔白浪河岸的样子,想起他坐对斜阳寂静自守的一生。每有悲欢心事乱上心头,每逢世情无常自我叹憾,关于他老人家的回忆也愈发让我感觉生活的规则与生命的厚实。 一株无声无息的芦草,竟然成为一只飞鸥可避风雨的所在,这是祖父和我,谁都不会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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