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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刚田
自立门户的篆刻艺术 朱复戡先生诸艺兼擅,早年书刻即驰誉海上。朱先生篆刻初学赵之谦、吴昌硕等当时流派印风,并旁及皖浙名家。少年时有幸得到吴昌硕的指教和奖掖,吴昌老介绍他参加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推荐出版了《静龛印集》,并亲自题扉,这为他一生的艺术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青年时期的朱先生,主要致力于对赵之谦、吴昌硕印风的追摹和研究。如1920年所作“杨庶堪印”,1922年作“谭延闿印”“春水草堂”“梅墟草堂”等,都具有典型的吴昌硕风格;而“安溥湖涵”“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则突出表现了赵之谦的风貌。 中年时期的朱复戡先生对秦汉印古玺探源溯流、汲取精华后,与自己的艺术追求与创作思路相融合,继而有所突破与发展。比如其拟古玺作品,在用字上缘于他对金文精深的研究,既具古玺式样又有自家风貌。完成于50岁时的《为疁城汪氏刻百钮专集》,是一部中年时期的力作。朱先生50岁前后的篆刻创作足以自立门户,比肩古贤,正如他在作印边款中所说:“混列簠斋印举,亦当巨玺杰出”“假令簠斋见此,必以为金邨出土三代物也。” 朱复戡先生第三个篆刻艺术高峰为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呈现出运用金文和个性化处理更加纯熟和自如的特点,而印风更加苍茫浑朴,金石气息浓重,而以拟古玺印最为典型。同时也代表了当代篆刻创作的一个高度,他的古玺作品放到任何古玺作品中皆以其“古、挺、厚、秀”鲜明突出的个性而独领风骚。从朱先生篆刻艺术高超的造诣上看,他无疑是20世纪一位开宗立派的大家。 独树一帜的篆隶书艺术 朱复戡自幼随吴昌硕先生学习书刻,受益颇多,他曾说:“我把《说文》9353字,记得滚瓜烂熟,又把石鼓、诏版朝夕摹写,在此基础再上溯三代金文。”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朱复戡的艺术之路与康有为、吴昌硕的书学思想一脉相承,密不可分。终其一生,篆书是其用功最勤、成就最高的书体之一。 朱复戡的篆书入手学《石鼓文》《毛公鼎》。尤其得力于《大盂鼎》,并向秦诏版及商器铭文等拓展。在周代金文的齐、鲁、楚三大流派中,他区别看待楚的诡谲奇纵、鲁的茂密浑成、齐的劲健瘦硬,尤其喜欢那些具有浑厚遒劲风格和正大堂皇气象的殷商和西周金文作品。 就篆书而言,朱先生精通“六书”,首重字法与笔法。他“埋头苦读许慎书,象形会意细咀嚼”,进而达到“信手写来大小篆,史籀李斯似旧识”的地步。吴昌硕一生钟情于《石鼓文》,60岁左右基本确定自我面目,七八十岁更恣肆烂漫,独步一时,走上了个性追求之路。朱先生晚年,经过考证、补遗,将举世闻名的《泰山刻石》《峄山刻石》全文重写,书复旧观,重光巨迹,斯后一人。他的《泰山刻石》得遒厚静穆之气;《碣石刻石》于繁密中得疏朗;《峄山刻石》得雍容超然,无不令人叹为观止。所书《诚则灵钟》款识,得参差错落、浑然天成之美;《中华宝鼎》端正、雄强、浑穆而近于鲁器……隶为篆之捷,两汉碑刻或谨严,或雄厚,或方整遒健,或飘逸秀美,多为后人取法。先生作隶,多以汉隶方整遒厚之笔,寓于“流沙坠简”之笔画中别出意态,其典型笔画如长枪大戟,纵横驰骋,刚劲有力,森然有万夫不挡之势。 植根二王以篆入草 朱复戡虽钟情篆隶,神游远古,但亦潜心行草,并专注二王。他在《论二王书》中说:“右军作书,笔笔沉着,故其点画遣环,无不似铁画银钩,遒劲畅达……且羲之特重结体,每成一字,稳如钟镈,变化万端,字无雷同。”从中可看出朱先生对王羲之书法用笔及点画、结体诸特点的充分把握和高度评价。在其遗作中,可以看到大量临、跋二王的作品,王书的特点如用笔的方圆藏露、中侧收放,笔力的凝重充实,结体的变化万端,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兼融逸少沉着雄健、子敬潇洒奔放特点的日常信札、诗词手稿于恣意挥洒中见功力,见性情,置于王羲之《十七帖》中毫不逊色。深受康有为、吴昌硕等碑学大师影响的朱复戡,尤其毕生追求篆隶的雄浑和篆刻的朴茂,却又能为王羲之行草的烂漫多姿所系,摒弃门派之见,取法高古,钟情二王,走碑帖相融的路子,从而使行草书达到既有二王的书卷气,又易阴柔呈阳刚,以独具的金石之气实现度越前人的新高度。朱复戡先生的经验值得我们作冷静深入的研究与效法。 朱复戡先生一生醉心篆隶,把篆籀笔法成功地运用于行草书中,尤其用在了二王一路行草书上,从而完成了“以篆入草”的嬗变,对二王行草书风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钟情古人,继承——创造——发展,坚毅地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别具一格的诗与画 诗、书、画、印本是历代书画家的必修课,也同时具有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故历来为文人与书画家所重视。朱复戡先生于诗词亦有高深的造诣,他的诗词创作一生从未间断过,或抄录在册,或题画,或题贺,或书写成各体书法作品面世,“信手拈舍”“随挥去来”,近年由冯广鉴先生主编出版了《朱复戡墨迹遗存·行草诗词卷》,该书收录朱先生诗词125首,是目前唯一正式出版的朱先生诗词书法集。另外,未被编入的作品,现所知还有数十首,存世共计200余首。 在朱先生诸多诗篇中,有慷慨激昂的中年奔赴国难之作,如《答紫君》:戡平夷寇始言还,定远空期鬓欲斑。肯任乾坤沦敌手?不辞艰险涉关山。诗中的定远为汉代名将班超,他投笔从戎抗击匈奴事迹为国人所景仰。在另一首诗中又写道:述作欣看妙入神,留将清气抗风尘。斩蛟射虎惭无力,莫笑蹉跎作印人。 朱复戡先生的绘画,同他的金石书法与人品学识密不可分。他早年为吴昌硕所赏识,吴昌硕是绘画上的一代宗师,受其影响是再自然不过了。 朱复戡先生青年时游学法国亦是学习美术,回国后在上海美专任教授,主要讲金石书画。由此,先生的中国画如其书,线条纯用篆籀之笔写出,皆金石气十足,夏戛独造,力透纸背,雄浑奔放,才情毕现。如他画的钟馗,以中锋用笔写出,线条生涩老辣,呈刚正之骨,无甜俗之气。朱先生于花鸟、山水亦如此,皆笔笔写出,于刚健中含婀娜,有八大山人的洗练简约,吴昌硕的老辣奔放、质朴率真。朱复戡先生也擅作走兽,长于表现各种绘画题材,人物、花鸟、山水、走兽,既全面又精湛。 余论 朱复戡先生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从艺80余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历尽坎坷,备尝艰辛,孜孜以求,从少年时代的一举成名而跻身海上艺坛,到壮年时期适逢战乱频仍,身受荼毒,颠沛流离,但绝不身陷污淖而同流合污。及至晚年欣逢盛世再书辉煌,正所谓“虽九死而未悔”,尤痴于“四绝金石诗书画”。朱先生“浸淫于兹年复年,怡然自得忘岁月”。他广泛涉猎,法古开今,守法而不囿于法度,循序变法,从不墨守陈规,蜕变升华,体式丛出,为致力探求理想的艺术语言不懈地行进着,终于成就为精深博大、独树一帜的大师。他那精湛深邃的艺术造诣,来自于勇于攀登艺术高峰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对艺术事业锲而不舍、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严谨求实、不骛虚声的创作态度,以及渊博的学养,人格的修养。 朱复戡先生所留下的艺术作品,是我国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珍贵遗产。朱先生勤勉一生,为我国文化艺术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在20世纪艺坛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学界对朱复戡的评语 吴昌硕:吴昌硕见之朱复戡7岁所作石鼓集联惊叹不已,称其“小畏友”,有“神童”之誉。 一香居士张颐(亦湘):晚近书猎碣文字者,首推吴老缶,老缶固老作家,然偶有犷悍之气,欲以此炫流俗之目也。今观静龛此册,缩其结构,笔笔清劲不懈而入于古,兰者空谷,无言自芳,见识洵高人一等哉。 时任南洋公学校长的张美翊:对其碑记铭刻称:使冬心叔未诸老见之,当畏此后生。 冯君木:朱生义方,天才骏发,临摹碑版,下笔即是。又工刻石,秦玺汉印,往往乱真。年未二十,驰誉海上,琪花珠树,诚可宝而爱也。 马承源:青铜设计第一人。 康有为:江南神童,名不虚传。 张大千:近代史上,金石、书画、青铜器权威家。能超越时流,卓然开一代宗风者,唯朱复戡一人而已。 马公愚:他渊博多才,工诗文、精金石、擅书画、精研六书、博览群籍、融会贯通、识力兼臻。凡有所作,无不古浑秀穆、度越前人、别开蹊径而自成宗派,实千年来一人而已。先生于名,则信手拈舍;于利则随挥去来。 刘海粟:笔墨之间,渊然有思,醰然有味,游神于三代,冥心于造化。余爱君狂草,天骄苍劲,不可端倪。祝枝山、傅青主弗是道也。 沙孟海:当今书刻,尤以治古玺者,应推老兄第一。《复戡印集》中,多拟玺之作,峻茂变化,殆欲雄视一世。 马国权:金文喜作商末周初之体,气势雄劲,凝重浑穆,每以增点填实及加重捺刀之法调节字之重心,或将笔画改正为斜,变直成曲,易方为圆。而挪移偏旁,变正为反,易左右或为上下,亦常用之。非彝铭烂熟胸中,不易为也。而作书之巧于虚实浓淡、收放,妙于长短相间,屈曲绕缭,大阖大开。虽至耄耋之年,仍气吞斗牛,阴刚之气摄人心魄,揆诸历代书法大家,亦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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