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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当街道两边的电线杆子去掉以后,我突然有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失落感,就像自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眼睁睁地看它矗立了好几十年,突然一天消失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不说,连心里也空了。 电线杆子跟树木不一样,它最少有100年的历史吧。我从小喜欢站在石板街上,看错落有致的街房和由近而远的两排电线杆子形成的构图。现在常常在脑海里回放这个画面:六十多年前,我背着蓝布书包,衣着单薄,下了晚自习,踏着石板路上的积水走过。电线杆上的路灯发着桔红色的光,从学校出来,一共走过十根电线杆,就到我的家。 过去的冬夜比现在要冷,那时,我的确不知冬夜里的风是如何呼啸而来的。只是听,静静地听,我分明听到一种声音,里边有口哨的尖利,有琴音的悠长。这种声音,是冬天特有的。没有了这声音,绝不算一个完美的冬天。 十年前,在古街拆除电线杆子前的最后那个冬天的下午,我亲眼见大风卷着雪尘穿过电杆顶上琴弦般的电线时,随之发出尖利而幽长的呼啸声。 那时,在空旷的老城区里,纵横交错的电线杆子成了制高点。那纤细的无数根电线像要被大风吹断,琴弦似的颤抖着。就连电线杆,在寒风的冲撞中,似乎也在摇动着。原来正是它们合奏出的交响乐章。果然,在没有了电线杆子的古城里,儿时听惯了的带着呼啸的夜风少有了,我却又隐隐感到了失落。 前几天,我正送朋友出门口,见有两位老夫妇模样的外地朋友,看样子就是很有经验的游客。见到一些修复后的民居,都是清一色的筒瓦覆顶、兽头花脊时,表示某些质疑,当发现几处未修复的民居,仍是仰式小瓦屋顶和裸露着墙砖的街房时,像发现文物似的,欣喜地指着说:“瞧,这是真正的老建筑,看来这条街肯定是老的了。” 他们转身见我是上点岁数的当地人,又向我询问古城的历史。我跟他们说:“你们所到的这座古城、这条老街,还有街边的民房,都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尽管它们已不全是原貌,但整个框架、走向以及建筑的位置和面积都是自古形成的。就说我家这房吧,虽然在二十几年前修复过,但它总归是我的祖宅,到现在也有两百多年了吧。”我转身指着自家的街房说。 见老夫妇连连点头,我又来了兴致,干脆领他们去了街对面的一座老街房。这是民国中期的三间青砖瓦房,小瓦覆顶,矮脊短檐,拱形门窗,显得朴素简洁,仍是百年前的原汁原味。这座房子原是老街上的一家洋药房,主人是和气的于大夫。我还讲起了母亲带我到这家药房看病和打卡介苗的事,那是70年前的往事,我仍清楚记得每个细节。老夫妇也讲起了对过往岁月的缅怀。我们像老朋友,一个当地人,两位异乡客,三人都是满头白发的同龄人,站在古城老街的老房子前,在寻着逝去的岁月。 青州古城是我的出生地,七十多年来,我一直没离开过这里。我对脚下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充满了敬畏,对眼前这条老街满怀着挚爱。我生活在世代居住的祖宅里,每天都能与祖先的足印叠合。石板路、老铺子,还有电线杆和门搭板,以及桔红色路灯下的雨丝和深檐里摇动的招牌,这些元素所形成的老街形象,几十年来,已在我心里占据了太多的位置。我既为现在新古城的勃勃生机而骄傲,又为日渐消失的老街遗韵而惋惜和惆怅。我对朋友说过,白天,我生活在焕然一新的古城里;夜晚,我却梦游在古色古香的老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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