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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颜 三十年过去,师傅的名字早已忘记,绰号却刻在脑子里:啊,行车。 他是钢厂的行车工,却不喜欢在小铁皮屋里悬空穿行,他的理想是:高音歌唱家。 听说他花大半工资请老师,拿所有积蓄买了钢琴,空闲时间都用来练唱。我时常看到上夜班的师傅在机器检修时,爬到车间旁值班室的房顶上开始练声:咦-咦-咦;啊-啊-啊;1-2-3-4-5-6-7-i,i-7-6-5-4-3-2-1……然后唱谁也听不懂的歌曲……老师傅们见怪不怪:那二刈子又在发神经。 炼钢工人上班时的模样像叫花子,一脸黑灰,满手油污,溅出的钢水把衣服烧得到处是破洞。但作为行车工的师傅不一样,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干净俊美的一张脸,尤其那一副雪白的手套,让他成了鸡群里的鹤。众师傅就调侃他不像男人,一边喊他二刈子,一边替他惋惜:在工厂里瞎了这把好嗓子…… 新来的青年工人觉得新鲜,常聚在屋顶听他练声。师傅仿佛站在流光溢彩的舞台,挺胸收腹目不斜视,一丝不苟地咦咦啊啊。我猜师傅是喜欢旁边有观众的,因为最后他总会应我们央求唱一首《红牡丹》:“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可往往师傅唱高音“啊”时,工段长喊开工:行车,行车快到位……于是,我们便听到了“啊-行车”的奇妙合音……于是,师傅名字就成了:啊,行车。 三十多岁还未婚的师傅有天突然领来一个美丽女子,说是去北京学习时结识的师妹。从那以后,每到夜里12时,师傅就站到屋顶唱《我的太阳》。他说这是他与师妹立的约:同一时刻,两人同唱一首歌,作为爱的呼应。 我们几个青年工人都激动得不行,可老师傅说:野巴,早晚叫人骗了。 果然,半年后,师傅不再对着月亮唱太阳,他迅速萎靡下去。问起美女,他说:出国了。听众人嘲笑,他不屑:他们不懂爱情。 师傅仍旧拜师练唱,可他最大的成就只在机械局组织的文艺汇演上得过二等奖。 我曾问师傅为什么还坚持,他说:人,一定要有梦想。否则,就是行尸走肉。 我脑海里闪现出他木无表情操纵开关在高空来回穿梭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骇然。 多少年过去,钢厂垮了,行车没了,师傅也不见了。但他给了我梦想的启蒙。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夜色湛蓝深如海水的星空下,他站在屋顶引吭高歌:啊,我的太阳……那声音洪亮浑厚,穿越钢铁呼啸的车间,透过尘土飞扬的辊道,仿佛美丽的弧线,坠入鲜红灼热的熔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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