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祠
　　你可以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我所接触的波兰人里,重名是一件太平常的事。比如房东太太的儿子和她哥哥同名,比如隔壁主妇的儿媳妇和自己同名。比方说一个班20个孩子,就能有三个叫薇若妮卡,三个叫米沃什,总有一个或者两个叫卡茨贝尔的,还有诸如阿美莉卡、库巴、西蒙、阿夏……叫来叫去都是这些名字,翻看FACEBOOK的友邻动态,觉得总是那么几个人在活动,然而实际上是因为重名太多而已……就是这么夸张。
　　于是我就觉得,当一个中国人真好啊!你可以不用在固定的名词列表中选一个,像是薇若妮卡或者艾米丽娅。你可以叫任何名字,把喜欢的字放进去,美好的意义放进去,可以是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字,多棒!只要你愿意,就算叫薇若艾米也可以啊!初中时有个女生姓杨,据说母亲姓柳,所以她的名字叫“杨柳青青”,真好听!这四个字一念出来就是春光温柔的样子,单叫名字“青青”,也很棒啊。叠字或成词的名字也不少,单我听说过的就有宇宙、黎明、管乐、冷静、杨阳……不过个人不太喜欢这种类型,偏执感太强,听着别扭。
　　前一阵子忘了听谁说的,说他有个同事姓何,夫人姓唐,女儿生得粉雕玉琢,干脆就取名叫“何唐月色”。倒是有趣,可也不算个好名字,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听起来勉强得很,画了浓妆似的,费劲。前面提到的同样四字的名字“杨柳青青”就很好,完全顺耳顺心,你可以叫一个女孩“青青”,可是叫“月色”的话,就不太对。我中意那些不搞怪的,包含了长辈心愿的名字,比如家树(谢家之宝树)、离离(茂盛)诸如此类。有一种说法是,给家里的孩子翻书取名,男《论语》女《诗经》,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名字就该跟愿望啊美好啊之类的挂钩,一旦扯上政治或者想要偏门冷门,就没意思了。
　　再有另外一层考虑,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该知道,姓氏里有“字辈”的说法。家族中有流传下来的诗文,按照诗文的字序排辈分,我们家到我这一代该是“丕”字辈,母亲觉得女孩子名字里带这个字不好听,就没用,堂弟妹们的名字里是有这个字的。诸位看客不知此事的严重性哪!且不说丕在普通话中发音“披”不算好听,鲁地方言中它是念“呸”啊!好好的别人叫你名字,还要呸你一句……这心理阴影面积得多大呀。当然刨除这点的话,字辈其实蛮有意思,比如很多年前我们举家搬回山东的时候,要卖掉新疆的房子和地,就有个年轻买家找过来。他跟我父亲同姓,我们的姓原就生僻些,所以见了格外亲,问他是哪一辈的,他说是丕字辈……呵!这个看起来该叫叔叔的人居然与我同辈,于是改口叫哥哥。这也是很有趣的。
　　许多村庄都是以姓氏作为依据存在,诸如“马家庄”“刘家村”,我母亲姓苗,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姓苗,只父亲一家是外姓。过年的规矩是,嫁出去的丫头初三才能回门,所以每到过年母亲就要烦躁。全村都姓苗,去谁家都算是回娘家,是逾礼的,她为此颇后悔嫁给了当村的父亲。不过后来她也想出了对付的招数:挨个打电话叫老苗家的媳妇们出来陪她玩,媳妇们总不姓苗。
　　除夕夜,把平日里卷好的家谱拿出摊开,挂在墙上,下设小方桌,摆上馒头大米红枣年糕之类的贡品,年夜饭之前请祖宗回家,家里的男丁按例要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给老爷老嫲磕头,老爷老嫲过年好。”磕完头就可以领压岁钱了(我不磕头照样拿钱,女孩子的优越感)。我实在喜欢这传统仪式,每年看到父亲和弟弟的同辈一起磕头,年迈的爷爷也是一样,觉得这是一种家门的认同。姓氏庞大的家族或许感觉并不强烈,对于我来说,每次遇到同姓的人,真的会跑上前去询问对方的字辈,他若不知,我就会不死心地继续问他父亲的名字甚至祖父的名字,总能从中推算出辈分差,然后才好定称呼。
　　前几年听说有个海外华侨,幼年时跟父母兄弟失散,临终前嘱咐儿子一定要按照姓氏寻找同族,儿子最终还真找到了,并把父亲及自己的名字写进族谱,说是心里有个大石头落地的感觉。我们现在遇到同姓的人,还常常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因为元朝由于农民起义牺牲良多,中原地区门庭稀落,十室九空,于是就从当时人口稠密的山西大槐树地区迁往全国各地,当年迁出的一共18次移民,他们的后代已经有一亿人口,从第一次迁徒至民国,刚好500年。
　　名字本来就是很有趣的标记,再加上宗族姓氏辈分的辅助,简直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谁也别想逃脱,同时,谁都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