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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丽宏 小时候,纸一样单薄的我,有一样东西却是无限膨胀的,那就是饥饿感。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找吃的,吃杏儿,吃枣儿,吃野梨、野葡萄;吃山葱、野蒜、马兰头、槐花儿;吃外表毛扎扎、内里脆嫩嫩的栗子果儿,吃籽粒尚在流汁水儿的嫩玉米…… 一年里头,吃得最早的是青豌豆。豌豆长在早春,一场雨后,豆叶清亮,嫩绿的透明卷须,颤巍巍伸向四周,似在眨眼间,叶和须就覆满了地垄。小风溜溜,豌豆开花,像绿袍里抖出万千蛱蝶,白、紫、粉、红,飞满了豌豆地。 对于饿孩子来说,豌豆花的花语很独特,那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吃货时代即将到来了。放学路上摘几个豆荚,边走便剥,生嫩鲜甜的豆腥味儿连同青绿汁液溢满口角。周末,打猪草靠近豌豆地,干活儿的当儿,顺便把豌豆当点心,可劲儿吃。慢慢地吃,悠悠地吃,细细地吃,身边是青绿卷须在招摇,是豆花在飞,是豆荚在默默长个儿,一切是天荒地老的模样。 有鸡鸣狗吠传出村子,抵达豌豆地,有呼儿吃饭的悠长声音,抵达耳膜。豌豆地里也有无数的细碎声音,一听,就没了,不听,又来了。泥土在开裂,豌豆在打籽,豆花在飘落,小爬虫,在豌豆绿须上急急爬过。叶对叶,杆对杆儿,花对花,豌豆荚携起了手。无数的、细碎的摩擦一起发出,波谷在流淌,像呢喃,像耳语,嘈嘈切切,又坦坦荡荡。豌豆地里的所有声波,是染了色的,是浸了香的,那份儿甜嫩的豆腥气,令我一生迷醉。 多少年后,我仍跌坐在尖嫩生鲜的豌豆香里。是的,吃豌豆,就要清水煮,什么作料也不加。就连那一碗青色汤水,也似水煮初春绿。那带荚的豌豆,有清水出芙蓉的韵致。皮绿得透明,豆绿得水灵。入口委婉,一层嫩豆皮里,饱含着鲜美的汁液,一挤一呲,引爆满口水灵灵的清甜。 水煮豌豆,拈来剥着吃,吃着吃着就走回了童年的豌豆地。 听我娘说,豌豆是薄产作物,种一升,至多不过收一斗。那时家家都要种豌豆,似乎就是为了满足孩子们的嘴馋?豌豆嫩时,我娘只稍稍摘一小点,给我们尝尝鲜;要吃够吃足,只能等豌豆长满豆荚。那时候,已入初夏,一个个豆荚像孕妈妈,肚皮被撑得天地皆满,豆粒好似要破荚而出;透明绿色的荚衣,看着让人心疼。 这时的煮豌豆上桌,往往是一小荆篮,大人小孩儿,围坐在桌前边剥边吃。即将成熟的豌豆,味道少了婉妙清扬,多了沉着安稳。我娘说,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不至于糟蹋了豌豆的年景。 而豌豆里不仅有小门小户的治家理念,还藏着政治风云里生死契阔的故事。“文革”时期,俞平伯想吃点嫩豌豆,须夜晚在被窝里跟夫人偷偷剥、悄悄吃,吃完还要把豆荚烧成灰倒掉。如此用心良苦还是被群众举报,被批评为“资产阶级作风”。 读到那一段,我恍然如隔世,那是清水豌豆第一次给我以沉重的思索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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