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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廷福 父亲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因脑梗住院,这是父亲,也是我们家第一次有人住进医院。 父亲不到七十岁,却已满头白发,脸上黑斑遍布,因为长年在右脚上长着鸡眼——已坏死脱落,走路一瘸一颠。在日常状态中,母亲就是一台永动机,从家庭事务到人情交往,再从农事劳作到打工挣钱,几乎从不休闲。而父亲却是典型的甩手掌柜,自60岁以后,除一年中固定的一点儿农田活计外,父亲就彻底脱离了劳动,从不考虑打工挣钱什么的了。一日三餐外,他会到友人处喝茶聊天,到公路边上看看那些唱歌跳舞录短视频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到妹妹的便利店,搭个帮手或看看门,即使这样轻巧的小事,他也酿成了“事故”。他忘记了妹妹关于香烟不能便宜出售的叮嘱,被乔装成顾客的烟草公司稽查人员低价买走香烟两盒,结果小店被处以禁供两个月的处罚。父亲老了,不仅在身体上,更是意识上、思维上,他已经不能完成一项具体事务,他的大脑已先于身体而彻底老去。 由于抢救及时,父亲脱离了危险,但仍需进一步观察治疗。我赶回去时,父亲正躺在病床上,无色的、昂贵的液体一瓶瓶放上和摘下。父亲和我进行着简单的寒暄,问及工作、家庭和孩子成长学习,我据实以答,他一遍遍重复着疾病来临时的境况,不时夹杂着农民惯有的咒骂俚语,嘴唇和牙齿扭曲成一种特别的形状。“这得花多少钱啊!”他半问半叹,我说没多少,这是常见病,报销比例高。 父亲在医院住了五天后出院,报销后,实际花销不过万余元,但于他而言已近乎天文数字,他逢人便感叹花费之巨。人世的艰难使父亲从小就节俭异常,他从未消费超过千元的物品,口袋里最多放几十元钱。父亲的朋友全都是乡间的农人,但父亲最乐意去的就是那种穷的叮当响的人家,在那里能找到受人尊重的感觉,舒心自然。父亲说话大声小气,时而平静叙谈,时而严厉喝斥,俨然主人,对方也不介意,七分融洽。对于这些布衣朋友,父亲颇有一种乐善好施的精神——大概是以此来突显他的价值,但也仅止于简易的帮助。父亲曾买了药用茶叶,破天荒地给一个穷困的朋友送去一些,帮助对方治疗疾病,这无疑是一次重大的出资行为,也因此引发了父母间的不快。关于父亲的古道热肠,我印象较深刻的一件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风雪之夜,父亲将一个走乡卖缸的陌生人接到家中,招待吃饭住宿。 父亲早年间做过一些营生,也没挣到什么钱。他更多还是在母亲的训导下,从事农业生产。父亲的农业经验实在一般,既无长远统筹考虑,也无当下精准安排,农活上也粗枝大叶,很让母亲费脑筋。50多岁以后,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展开,父亲愈加洒脱,农活也不怎么干了,真正成了万事不操心的闲散之人。 在母亲主导的家庭中,父亲超然物外,倒也乐得如此。但也恼火于大家对他的忽视,因此,他常常在大家安稳地探讨某件事时,突然大声发表意见,随之激动地陈明原因,他的理由并非全无道理,但在复杂的人事纠葛和种种顾虑中,他仅关注一点的极端做法委实不可取。大家便与他争论,直到他面红耳赤拂袖而去……父亲对于轻视和怠慢他的人耿耿于怀,经常流露出对谁谁的不满。我说你这是何必呢,大家各过各的,谁也不欠谁,兴许人家就是那样的人,并非只对你。可得到父亲的谅解又是很容易的,吃一次饭、抽一支烟、说几句好听的话,父亲的脸就会绽开笑容,怒意一扫而光。我后来想,父亲易怒记仇,应该是他后来大脑生病的一大诱因。 父亲出院了,我想,疾病对他来说无疑增加了一层保护膜,他索性甩掉一切活计,坦然地随性而为了——谁会对一个身患重疾的老人计较短长呢?我隔几天一个电话打过去,询问病情、生活,了解感受他的生病体验,也得知他对谁来探看谁不来探看的满意或愤懑,我的父亲,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参透生活的本义,何时才能悟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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