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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莲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每年春天,大榆树上结的嫩绿的榆钱,能香甜半个村子的人。能香甜整个村子的,还有大榆树下爷爷的说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吃了晚饭后聚在大榆树下听爷爷说书,成了村里人的习惯。“走啊,听三老汉儿说书去。”那是村里人出门的招呼。爷爷在大家族里排行老三,下巴上已蓄了一小撮山羊胡子,虽大字识不了几个,却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一肚子的书,《封神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岳飞传》……那个时候,吃了晚饭,村里人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听书就成了“头等大事”。上点年纪的会拿着马扎,在榆树下排开;年轻些的就夹了“烟包子”,蹲在白生生的土地上;妇女们会卷上一卷麻,坐在人群后,撩起肥大的裤腿,在小腿上悠悠地搓着麻绳;小孩子们是没有定性的,一会儿偎在母亲怀里听了两耳朵孙悟空三借芭蕉扇,一会儿又跟在哥哥们屁股后边捉小虫去了。 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母亲叫我把鸡窝的小栅门关上。我朝大门口探了探头,大榆树下已聚了一堆人,乌乌泱泱的。爷爷的说书时间到了。 我跑回屋里,爷爷居然还躺在炕上没动弹。“爷爷,该说书了。”我窜上炕想去拉爷爷。 “别吵你爷爷!爷爷感冒了,刚喝了姜汤。”母亲紧跟在我身后。 我僵住了要拉爷爷的手。躺在炕上的爷爷脸是白的。爷爷平时脸也白生生的,此时他两个腮还透着隐隐的红,像抹了胭脂的小姑娘。村里人都说三老汉儿子儿媳孝顺,把个老汉伺候得旺枝鲜叶的。可此时爷爷的脸是白灰样的白。 “我去跟大家伙说爷爷今晚不说书了。”我“哧溜”滑下炕就要往外冲。 “别去,拉起我来。”爷爷的山羊胡子一颤一颤地,朝我伸着一支胳膊。 母亲和我都手忙脚乱地过去扶爷爷。“爹,要不今晚就别说书了?”母亲在爷爷身后塞了个枕头。 “那哪中!老少爷们都等着呢!”爷爷把小白褂扣好,挣着下了炕。 我赶紧从炕前把爷爷的那把“御用”小马扎提了起来,正要往爷爷手里递,看爷爷两条腿在肥大的裤管里轻抖,小马扎就尬在我和爷爷中间。爷爷把手伸向我,却没接我手中的小马扎。我挺了挺脖子,把肩膀靠了过去。爷爷大半个身子依着我,一步一步挪到了大榆树下。 眼快的计华大爷赶紧从我身上接过爷爷,“三大大这是怎么了?” “爷爷感冒了。”我把小马扎放在爷爷专属的位置上,跟计华大爷一起扶爷爷坐下。 “昨晚说到哪儿了?”估计是高烧让爷爷的脑子迷糊了,以前他可从来不用别人提醒“上回”说到哪儿了。 “梁山好汉劫法场。”人群中有人抢着答。 “今晚该宋公明受天书了……”爷爷小声嘀咕了句。 “咳咳……”爷爷咳嗽了起来。往常爷爷说书的开场白都是清咳两声,权当说书人醒木一拍了。今晚爷爷却咳出了一口浓痰。我端起爷爷脚边的大茶缸子,揭开茶盖,递给爷爷。茶缸子是母亲悄悄放在爷爷脚边的,里边是冰糖水。 爷爷喝了两口,提了提气,“话说宋江别了众人直奔宋家村……”大榆树下,爷爷虽底气不足却依然顿挫的声音,袅袅萦回。 今晚我没有跟小伙伴们一起疯跑疯闹,就静静地坐在爷爷身边,听爷爷嗓子嘶哑不出声了,就把大茶缸子递给他。 等爷爷终于把他自己每天该说的书说完,就坐在马扎上,好长时间不出声也没有动弹。我想把爷爷搀起来,触到爷爷的后背,爷爷身上的小白褂都是湿的。 那一晚上,爷爷是被父亲背到炕上的。 那一晚上,我明明就一直坐在爷爷身边,却记不起爷爷说了什么,但又有好多东西在我脑子里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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