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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石头 自担任作协主席以来,铁凝的小说作品并无自我超越之作,但《信使》衔接起了作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作高峰时期的状态和创造活力,又有思想和功力上新的掘进,无论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是叙事的难度上,都充满了新气象,堪称铁凝创作沉寂多年后的成长性收获,甚至可以说,是新世纪以来她最好的作品,没有之一。 首先,《信使》写出了极具张力和挑战性的细节。一部好的作品,我以为在于精准表达出人在极限状态下的异常情绪和下意识反应。如果这些处理不好,作品的质地会大打折扣。 小说写两个女性,陆婧和李花开。故事的高光部位在第四章节,起子看了妻子李花开的闺蜜陆婧的私人信件,并借机敲诈,陆婧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被逼到绝处,“她的小腹开始酸胀下坠……接着无腿感袭来,她拼命用意念寻觅着腿脚……脚趾总算有了些微的痉挛。那么,她是有腿的,她还在站着。” 读到这里,只觉得这个“无腿感”和“她是有腿的”,既匪夷所思,又精准到位——精准一说,看上去是写作的基本要求,实则特别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作者如同于无路处蹚出一条路,于人性无可攀缘处临渊而上。在突破重围中陆婧获得心理和人生的出路,那不是平起平收的出路,而是陡峭上升,于是最不可思议又最合乎情理的一幕出现了: “……突然奔向那炉子,拎起坐在炉盘上那把沉甸甸的铝壶,高高提起,壶嘴向下,向着那炉火正旺的炉膛猛地浇灌起来。”陆婧竟然将起子家的一壶开水浇进火炉,这举动可以说毫无意义,然而正是这毫无用处的举动让人物焕发出本能的力量。这个被打败的人物,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小说里站了起来。 三十年后,陆婧又见到李花开,知道了李花开并不是起子的同谋,而且当年李花开选择“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的路径,从屋顶直跳下去,通过付出一条健康的腿的代价找回了自己,这个情节也成为小说里的华彩段落。 人之为人,究竟应该以怎样的面貌活在这个世界上?铁凝以《信使》作了回答。 二十世纪的心理学,最高目标即获得一个健康的人格,这不是传统英雄主义作用于外的力量感,而是向内的,通过一种内部完整性的康复打开生命的新格局。 小说里的两个女性形象可以说颠覆了以往文学作品中所有的女性形象:林黛玉诗化的悲剧性人格,芸娘那种贤惠又独立的古典女性,张贤亮、贾平凹笔下男权视角下的地母或者圣母般理想化的女性人格等等。在面对欺凌的紧要关头,两个女性都愤然而起,李花开是登顶一跳,陆婧提起水壶浇进火炉,这一跳一浇,看上去都不能改变什么,但也就是这一浇一跳,让两个女性形象顷刻间站立起来。成为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中既朴实又光亮,既真实又动人的文学形象。这是铁凝作为一位女性主义作家结出的美丽健康的文学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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