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菁菁

　　去年秋天,受命采访一位93岁的老北大,提前去跟他的家人沟通时,他的儿媳、孙子和孙媳妇无不对我说,采访什么呀,老人现在在养老院,思路混乱,说话都含混不清,没法采访。
　　因为有令在身,我坚持无论如何也要采访。孙媳妇答应我,她抽空会去跟爷爷打个招呼,然后我自己去养老院找他就行。安排这差事时,领导就告诉我,在养老院里,老人和夫人同住,他的夫人已经是植物人了,让我不要害怕。老人的前同事也告诉我,老人现在脾气有点大,经常莫名其妙发火,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那天下午,天有点灰蒙蒙,我坐在电脑前,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才起身,步行去了不远处那家私人养老院。逼仄的楼梯,阴暗的走廊,我推门进去,首先听到的就是不同的老人发出的不同的声音——我没法准确地形容那些声音,有呻吟,有低吼,有交谈。我的心开始狂乱地跳,我知道,是恐慌。
　　一名工作人员听说我要采访老人,也是异常诧异:都糊涂啦,还采访个啥呀!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带我走到楼上的房间。老人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他的夫人跟老人一样,在那个年代受过高等教育。如今她在另一张床上,佝偻着身子,低挂着脖子坐着,像一尊塑像。我使劲憋了一下将要迸出眼眶的泪水,跟被工作人员喊醒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说明身份和来意。老人喃喃地低语着,我尽量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床边,以便听清楚他的话语。像所有人说的一样,他自己也说,采访什么呀,没什么好采访的。我耐心地跟他讲,说想让他回忆自己长而悠远的一生,比如他自幼酷爱乒乓球,80多岁了还能参加比赛拿奖,比如他经历过两次车祸,却以顽强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我们试图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来诠释一种历经沧桑的况味。“都过去了,都记不得了。”老人还是喃喃地说。他的牙齿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也跟着一上一下地动,我一刻不停地担心它会不小心掉出来。旁边房间里传来工作人员哄老人们吃饭的声音,和老人们撒娇一样的哼哼声。我突然觉得大汗淋漓,我想我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来回好几次,直至完成两万多字的采访。
　　我知道谁都会老去。可是当这样“老”的状态,如此真切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剩下的却只有恐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次任务。只记得我跟老人说,您先好好休息,回忆一下往事,我以后还会过来的,经常过来。老人吃力地从被子里抽出右手,缓慢地摆动着:再见,再见,再见……我在心里一下下地数,七遍,老人说了七遍……
　　“欢迎再来啊,欢迎常来!”送我出门的阿姨在后面喊着。
　　我想,我真的没有办法完成这次采访任务了。主观上,我可以克服在“老去”的环境之中裹挟而来的恐慌感；客观上,我却无法阻止“老去”让老人日深一日地离清醒远去。
　　几天后我又去了养老院,可是,连老人的面都没有见上——工作人员告诉我,他病了,糊涂得很,谁都不认识。我执意上楼看看,不为采访,只是,看看老人。却被好心地劝住了。
　　回去后,把情况跟领导汇报过,领导说,实在不行就别采了。那岂不是会很遗憾?是的,可遗憾又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