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伟 这个夏天很热,而且雨水少。一天饭余,妈妈告诉我,你于伯“走了”。我一怔忙问,他很大年纪了吧?妈妈说他正好活了99岁,过完生日没几天! 于伯是妈妈工厂伙房的炊事员,记忆中他总是在伙房前大柳树下坐着马扎,用那只只有三个手指的手摇着蒲扇,不时地问吃饭的工人们:今天这菜味道不错吧?马扎旁一定有一个冲满茶叶、少皮没毛印有红字的“为人民服务”的大搪瓷缸。有时,小伙们总是喜欢偷偷端起来抿一口,很苦。除了工作,于伯总是穿得整整洁洁,走路腰杆绷直。有时问他:于伯,您总让我们好好学习,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为什么做伙夫呢?他一板那略显尴尬的脸说,我嘴馋我嘴馋…… 于伯的老婆在乡下,腿瘸,但也穿戴得干净利索。偶尔来工厂小住几天,帮于伯缝缝补补。他有一双儿女,女儿叫抗美,男孩叫援朝。女儿在生下小孩几天后就死了。儿子在东北当兵是他很自豪的事情,逢人就夸他儿子有出息。有段时间听人们说他去东北了,因为儿子在部队上救火牺牲了。再见于伯时,他还是坐在大柳树下端着大搪瓷缸喝茶,但旁边多了一盆花卉,他告诉我们,这是棵人参,是你援朝哥留下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于伯的老婆因心脏病也去世了,他还是那样精心地照料着那棵人参,端着茶缸,专注地看着:哎,走了,都走了…… 日子还是那样,于伯做好饭后,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日菜单,豆角三分、茄子五分之类的,那字比我们老师写的好看多了。我父亲是上世纪50年代末学中文的大学生,在外地工作,每逢探亲回家,于伯总是喜欢和父亲谈古论今,他们的共同爱好是写毛笔字。到80年代初,父亲调回原籍工作后,于伯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一天工厂里放电影,刚巧我们几个小伙伴挨着于伯坐,影片里演一个国民党军官很滑稽,又蠢又笨,后来被解放军活捉了。换片时,于伯喃喃地说,他不是这样的,我认识他,我们是同学,我们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小伙伴们一听炸了锅:你吹牛你吹牛……还有大人们的嘲笑,你一个伙夫,就你这样还打过鬼子,不等鬼子来你早跑了……于伯当时的脸色、表情我至今还记得。 后来,于伯为了证实他打过日本鬼子,做了一件让我们很惊讶的事情:他把我们小伙伴们叫到一起,让我们发誓不和大人们说才让我们看一些东西。我们当然点头应允,他领我们去他的宿舍拿出几张老照片给我们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个小伙伴惊讶道,你是坏蛋,你是国民党……因为照片中于伯穿着国民党军官的服装!我们从电影上都看过国民党军帽上的帽徽。于伯急忙把东西锁在木箱里,一边说:我不是坏人,我是投诚的,我是投诚过来的……于伯离休后没地方去,仍一个人住在工厂的小房子里。 有一次,退休在家的父亲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家,说于伯要来。于伯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寒暄过后,他像孩童一样的表情,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打开用手绢包着的纪念章:孩子,你看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我是打过日本鬼子的,这是政府发给我的,这是政府发给我的。这句话他重复了几遍,生怕我听不清。这是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这个纪念章在于伯心里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宝贝…… 听父亲说,于伯老家湖北,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抗日战争中参加过很多大的战役,负过伤。解放战争时投诚,建国后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战争中负伤,伤好后从部队转业,安排在工厂做炊事员,“文革”中老婆因成分不好挨批斗被打瘸了腿…… 记得最近见于伯时,他年纪大了,和他没娘的外孙生活在一起,衣服仍然干干净净,腰板尽量挺直。 这个夏天,很热,很少下雨……就在一个雨夜,于伯走了……于伯一路走好,天堂中一定充满着欢声笑语,有您的儿女在等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