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芸
　　傍晚下班后,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回家。正走着,发现前方小路两侧散落着些白色的什么,像开春后雪堆斑驳的尾声。等走近,竟是一大张一大张的日历纸,不稀不密,均匀铺陈开去,足有三四十米长。
　　这确实有些怪异。小路我天天经过,从来都是干干净净。那么,这是孩子的恶作剧?还是收废品者的遗失?都不像。我转圈环顾,夕阳没入高楼,雾气弥漫,林间静谧,我开始有种异样的感觉,恍若面临麦田怪圈。近年对时间越来越敏感。我想,时间一定知道哪个人经常惦记它,然后,会在某个不期的时刻或地点,伺机秘传机宜。那这两溜儿纸后面,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寓意和玄机?它把我拦在这里,是有什么启示?这一地的时间哪!
　　一张张日历纸上,有楷体红或黑的数字,阴历及周几提示分明。想当时它被一只手一天一张扯下来时,我们曾是何等漫不经心!而当其集体出现,像现在,就如每逢我们把时间攒够到365天,就不由地去思考点什么。
　　这些日历纸,实是时间的衣裳。更漏、日晷、钟表,也是时间的衣裳。人们捕捉不到时间,但知道它一定在,便觉得它有神性。就像给佛造像,给喜庆贴红对联,给安静谱小夜曲。人们想象着,给时间做不同款式的外衣。面对往而不返的光阴时,就不至于没个抓手,来减轻一下惶惑。时间抽象,看到时间的衣裳,我们能常给自己上上发条。
　　可是它把旧时衣衫脱弃在这里,去哪儿了?我瞅瞅不远处水汽氤氲的河道,再看看头顶似深幽无顶的树冠,一片茫然。
　　这时,有祖孙俩自远处走来。小女孩六七岁,跑到我跟前站住。我轻声问她:“这是什么?”“数”,她指着一张日历上的“2”。我说:“也是时间!”她竟严肃地纠正:“不对,老师和我妈都说了,时间看不见。”然后,老太太跟上来,小女孩扯住她,想求答案:“阿姨说这些都是时间?”老人低头看看,未置可否,一步未停向前走,撂下句:“收回去生炉子倒是挺好。”小女孩紧跑两步追上去。
　　这真是一幕富有哲理的情景剧。一老一少,是被切换到同一画面不同时期的同一人,穿越时空,分别70年后得以重逢。
　　人小时候,不知时间有衣裳。孩童每天仰面闭眼背诵“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却未必静心考虑时间长什么样儿,若非让他们说来,也多半是“看不见”。因为一切尚早,不必着急。可等她老了,自觉前路无多,没奈何抱定了与时间一决高下的终场心态,索性蔑视它,无视它,企图以大无畏气势压倒它。身之不在,皮毛焉附?那一地时间衣裳,在她,也只是些生炉的柴火罢了。
　　时间在草,由绿而黄；时间在天,白云苍狗；时间在人,跟着孩童天真热情的眼睛直到给它注满沉静沧桑。那一小一老,都是我吧?我已走在半路,再无法像孩童那样透明,但也不必如老人那般假装绝决——时间面前,谁是赢者呢?我只需善待它,不辜负它,便两相安好,不留遗憾。这也是时间要告诉我的吧。